躯体内奔波的酸痛还未消散,斑驳白发间的沙尘还未洗去,别离时的泪痕还未洗去,朋友们的赠诗还在指尖。他来了,带着一颗满是疲惫的心来了。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呼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一片小筏在夜里寂静的三峡中荡着。月光照在河面,光却大都被反射殆尽,照在凄清寒骨的林间,斑斑驳驳像是他稀疏的白发,而河水,却墨一般蓝的十分深邃。踱出船舱,倚坐船头,举觞共饮,与伙伴歌着“窈窕之音”:“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看似欢歌,实则借杜康排解心中积攒的忧愁与苦难。当“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时,苏子便“愀然,正襟危坐”了。在这样的凄清之夜,竭力嘶喊却只能听到袅袅回音的空无之地,听闻到如此悠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音,谁人不感伤许久,何况是苏轼,这个只有影子相伴的孤独的,走在人生低谷的人呢?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他一顿。
这里不正是“孟德之困于周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之地吗?他又一顿。
这种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他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世上哪有这等美差,有的只是逝去的时光与岁月。算算自己的年纪,元丰五年,此时的他已是四十五岁了。时光早已殆尽他年少时的锐气,将忧郁刻在皱着的额头作文皱纹间。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而在这人生走势不振的时间里,总让人不自觉想到死亡二字。这时的他是害怕的吧。
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大概是他并没有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完美的答复,他并没有完成一切他所要完成的诸多事物,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些什么,他怕自己将带着遗恨走完一生,在时间中挣扎,却越陷越深。苏轼现在正在这个阶段,他怕自己无法走出来,永远的留在这里,枉了自己来世一趟,怕自己真成了名字中的“轼”,到头来不值一提。
舟泛开琉璃明镜般的湖水,月拨开臃肿厚重的云雾……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他始悟。
天地于那一瞬间不在发生变化呢?万物都在遵循着自己的生长规律,在自然的周期中发展,就像是回环往复一般。对于这种几近特定的规律,万物又似乎与自己的生命一样,无穷无尽了。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属,没什么值得羡慕,没什么值得悲叹。感受这造物主给我们的神奇世界,“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去享受快乐,感悟忧虑,为活而活,尝遍这人间百态,到头来也许就不枉这一行。也许,他此时的悲伤,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情调……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享受吧,用美好的文字记录吧,留下每个愉快或是不愉快的回忆,总是一笔财富,总能让人在这世上留下点东西……
他终悟,提笔,挥下浓墨重彩的、永远的——《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