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她还在那里。
她，常在夏日里披件单薄的衬衣，打把蒲扇，那粗糙的双手在燥热的空气中摇动，不显慌乱。银白的短发非常整齐，看上去很干练。我曾留意，她总是时刻注视着来往的人，眼神木然而空洞。我与她素不相识，有时我穿过巷口，她总会伸出那双枯木般的手，我有失惊恐地躲开，她仍拦住我呢喃“絮语”，嘴巴似乎极力想诉说什么，似要倾述自己一生的平淡，但终是说不出的。我听不懂她零星的发声，对她给予漠视，断然离开。
“怪”，我时常如此想。
每当三五成群的老人谈论着人家的家中琐事，或是评论昨日所看的那出戏的精彩时，她总在一旁聆听着，沉默着，偶尔匿笑着打些手势，干涩地从喉眼里挤出一种嘶哑的声调，“咿哑，咿哑”。
她，是个哑巴。
一次，我偶然路过，她双手飞速轻盈地正在编着竹条，旁边精巧的一堆小玩意被她赋予重生，各具情态。我惊羡，这么好的竹条，这般巧的手艺。我驻足呆望，发现有只憨态可拘的竹熊，颇为倾心喜欢。我拿在手上，仔细观详，材质虽轻，却份量十足；骨架虽空，却紧密有致；色调虽素，却淡雅淋致。我轻声探问，“明早我可以来取这竹熊吗”？她缓缓抬起头，撑开厚重的眼皮，仔细端详着我。那眼神中流露出惊喜，敏锐，全然不同于昔日的木然。我也注意到她眉心的那颗痣和这额头的条条皱纹，我愕然，这层层皱纹中沉淀了多少岁月风雨。“她今晚便要搬走了呢！”她隔壁的邻居告诉我。我的眼眸闪现出不易觉察的隐隐的失落。她用手势扬了扬，向那邻居示意下，轻点了下头，从口中努力地挤出了一声“呃”。生硬而又干涩，我却听得分明。
次日早晨，我匆匆奔出巷口，似乎听见她嘶哑的呼唤。我回眸，她正招手示意我，表情急促而又慈祥，她手上的竹熊挥舞着，在光影的交错中，散发着熠熠光斑。我低头看看手表，迟到了——分秒的追逐，使我无暇顾及彼此的约定，午后，慢慢踱步回家，她或许已走了罢，我这样想。走近那小屋，却又在门口看到了那摇动的蒲扇。她还在！可是为了我？心中竟莫名地震颤，随即匆匆快步。她看见了我，转身进了屋，我小心向屋内探望，屋里空荡荡的，藤椅不安分的“吱呀”愈显突兀。她拿出竹熊递给我，我木讷地接过来，再次触及那双枯木般的手，这次，我感受到她手上的温热，我没有下意识地躲闪，而是久久地停留，“谢谢，我很喜欢。”我轻声道，感激溢于言表，她笑了。我将兜里残存余温的硬币揣出，放在她的手中，她摇了摇头，礼貌的推回来，却将那竹熊愈往我的怀中放了放，罢。她退出来，利索地锁上房门，蹒跚着愈行愈远。看到她精巧的手工作品，想着她招手的神情，可亲的笑意，她的等待和宽容，让我对她心存的隔膜黯淡褪去，点亮的是感激和敬意。
她已搬离许多年了，但我仍记得那眉心的痣，生硬而干涩的“咿哑”声音。无声，并非是人的残缺，是心的语言，眼的深沉。
回眸，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