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大年三十,一年中最冷的几天。大地与长天白茫茫的,在远处连成一片。家家户户冒出来袅袅的炊烟与冬天夹着雪花的风混在一块,散在空气中。
而房子里是一幅鱼米之乡生活的富足画面,几十厘米长的大鱼被苍老的双手熟练地抹上了盐,挂在架子上,旁边挂着腌好的肉和一些香肠,汪汪地直滴油。煮卤菜的香味从房子里飘到小巷中,闻到这味道的游子们总会小跑到家撕一块吃,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
家中用大锅装上了水,上面蒸笼堆得恨不得像天花板一般高,大得两个大人才能合抱,几个姑姑把拌好了米粉的猪肉摆到蒸笼里,说着往事,开怀大笑的声音震得蒸笼怕要倒下来。
和姑姑们一起说话的是奶奶,她面前摆着一个大簸箕,里面是混合好调料的豆腐。一个又一个的豆腐丸子,被从她这双做了几十年年夜饭的巧手里捏了出来。看她做得似乎很容易,我想试试,不料碎豆腐全从指间溜走,不由得佩服地五体投地,问道:“怎么弄出来的?”她看着我,顺手抓了一把豆腐,拳头一握,豆腐丸子就滚到篮子里,说道:“就这么捏的。”语气中满满的理所当然。我看那豆腐丸子,又圆又饱满,碰一下就会破的样子,只得起身离开。欺负我年纪小,不和你们愉快地玩耍了!身后又是一串笑声。
但我最挂念的还是没有回家的小叔叔,他厉害得很,写程序写得飞快,20岁便在广州工作,还精通各种游戏以及它们的破解……每每新年,他发的红包都不少于比他收入高几倍的伯伯们,而且还和我们家的几条网虫一起打游戏。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带我耍酷带我飞,什么游戏、DCL、季票,只要我开口,他只会给我下单,从不过问的。对此我妈很无语,总看着其乐融融的我们道:“你小叔叔就是比你妈好是不是,什么都答应你。比你妈强多了是不是?”小叔叔总会用新年神器回击:“这大过年的,让孩子玩玩。”同时用一副“你怎么能剥夺了孩子的快乐呢”的眼神看着她,她只好不再过问地离开。我们相视一笑,交换一个胜利的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而现在离新年越来越近,我开始担心,于是用微信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刚拨通他就接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把手机捧手上。”我得意的声音中夹杂着兴奋:“到哪儿了?”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差不多啊,最多一个小时。”
“哈哈,老铁我能听见你在风中凌乱的声音。”我和小叔叔从来以老铁相称,“坐啥回来的?”
“坐的科多兽信不信?”
“不信。”
“坐的是别人运菜的三轮。”
“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回来说给你听吧!”
“好啊,你快点咯。”
过了一会他发消息来,说已经到了村口,看到了家里屋顶上的炊烟,让我开一下大门,他要到了。
于是我打开了门,寒风灌进了屋子里,大伯在屋里高声道:“把门关上,冷!”
我有点为难,说道:“可是小叔叔要回来了啊!”
“哦,茂盛回来了啊,那你把门开着吧!”
厨房里又传来大伯说话的声音:“你们不知道茂盛多小气。我儿子过十岁生日,这家伙居然只随了三百块的份子!”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电脑,说什么这是他的梦想。我们王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疯子!”大姑说道。
“他放着兰州的买卖不做,一年收入好几十万不要,说什么要去大城市打拼,真是疯了!”这是二姑的声音,比大姑姑尖上不少。
“就是啊,他傻得不行!”这是奶奶的声音,没有二姑姑尖,但胜在嗓门大,有种无形的威力。“这么大了也不找个女人,肯定打一辈子光棍,还一直说他没钱!”
门口传来“沙沙沙”的踏雪声,我每年都在盼着这个声音,他走路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双肩背包与衣服摩擦的声音,我是分辨得出来的。
是他没错,这一切正好,奶奶点亮长明灯,两个姑姑把菜摆到了圆桌上。我摘下来他的包放在沙发上,把他拉到餐桌上,我为他留了最好的位置。他坐了下来,微笑着看着他的家人。
大年三十的夜是最快乐的,无论是奶奶,还是大伯和两个姑姑都满脸堆笑地问候着小叔叔,问他的情况,他就笑着回答。
我对他说道:“你说了讲你回家路上的故事,讲讲呗!”
于是他开始给我们讲他回来时的事情。从我们最近的巴士站到我们家还有一段长约十几公里的路,平时是有班车的,一个多小时一班,但现在年三十没有了。
无奈,只能徒步回家呗。反正只有十几公里,走一会,走一会就可以到家了。
那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水泥路,两边都是田地,冬天没种什么东西,只有透过大棚的塑料布才能看到点点的绿色,阳光下的雪白得刺眼,他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看到远处一个黑点突兀地出现在了雪地里。
那是什么?他开始纳闷了,快步走过去,那是一位老大爷,五六十岁的样子,倒在路旁的田地里,两眼直直地瞪着天。旁边是一辆电动三轮,一只轮子卡在路上的裂缝里,半个轮子几乎陷了进去。
也就是说,由于路太难走,老大爷的小三轮开得快,就这样车仰人翻,被甩了出去。
他把老大爷扶了起来,老大爷扶着车“哎哟哎哟”地叫唤。叫唤了一会,觉得好了不少,连声道谢。
“您怎么不叫人来帮忙呢?”
“我去给我儿子摘菜啊,过年不吃点新鲜的怎么行,我今天一早上就起来摘了接近十来斤,我就给他送过去啊,我看城里的菜贵得很。有一次,我在城里买菜,一斤白菜居然要三块六,这菜种出来我算它最多一块。这些菜贩子就是在抢钱啊!”
老人一面说,一面招呼他上车:“你是顺着这里走的吧,走,我带你一程。”
小叔叔觉得老大爷还有伤,不该骑车,老大爷又道:“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上车!”
于是他还是上了车,老大爷一边蹬车一面又说:“现在啥都在涨价,美国那边又在和我们中国过不去,我看这特朗普啊,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伙子啊,你说是吧,现在国家的政策哪都好,就是一桩,能把这路修好吗?”
他打断了老人的话:“您怎么不叫人来帮忙呢?”
“哎,怎么能麻烦村里的人,我儿子又窝在城里,不肯回乡下过年。我在那儿躺一会,不照样能起来!”说罢,老大爷又开始像七斤老太,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老大爷一面骑车一面喘着粗气,一团团热气从老大爷头顶冒出来。
大家问问题也问够了,故事也听完了,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家里德高望重的爷爷朗声道:“好了,吃吧。”大家就开始动筷子,夹自己喜欢的菜。从外地回来的几个叔叔对家乡的特色蒸肉总是情有独钟。蒸肉总与蒸鱼和蒸茼蒿一齐出现,这就是家乡的“沔阳三蒸”。
吃了几口,大家都觉得身子也暖和了,心里也热乎起来。自家酿的酒微微显出金黄色,爷爷先为自己倒上了酒,然后递给大伯。爷爷站起来,高声道:“这,今天在这里,我不管你们混得好啊,还是不好。今天你们回来啦……你们回来啦,就是我的满分儿女子孙!”
“好!”大家站起身,将酒或者饮料平举在面前,仰头一饮而尽。这是家里,商界人物的三叔不用怕醉后失言,身体不大好的大伯也不怕喝酒有损健康了。因为这是一个绝不会为难你欺骗你的地方,一个让你安心的地方。
一杯酒下肚,爷爷笑意更浓了,说道:“但是,我们今天要严厉批评茂盛啊,才到家,你给我听好了啊,再明年你还是一个人回来,我用筷子抽死你!”
“来来来,我给您赔个不是!”小叔叔拿过酒壶,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好!你个小崽子这态度我喜欢,但你也给我少喝点,你又喝不了多少,你一醉了,叫你大哥搬你去!”
桌边的人一阵哄笑,大伯说道:“没事,老弟,喝喝喝!你倒了大哥肯定不倒,大哥搬你!”又是一阵哄笑,于是一家人在桌边说说笑笑,筷子绞在一起,形成一张有温度的网,总让游子们自己投进来,那是他们血脉里的本能。
小叔叔每每回来,都会给我两个大红包,一个偷偷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的给。
我觉得腰间被戳了一下,是一个红包,鼓鼓的,我一看有一千。
比他给大伯的,两个姑姑家都要多。
我和他相视一笑。
这是我们的默契。
这是纯真与纯真之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