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在外,结草为枕,只盼能在非人情的天地逍遥片刻。”
我想,夏目漱石是深谙距离之美的。《草枕》中那个背着画箱的孤独旅人,正是在俗世尘埃保持距离的同时,绣出了灵魂的瓣瓣莲花。
他以那抹销声匿迹在田野间的背景告谕世人:距离产生美。
犹记书中所言:“唯有在听到云雀啼音时灵魂才格外清晰。”然而悲之当下,不识此理者不知凡几。丧失了人与周遭尘世的距离,也就失守了生命最不可缺的防护,我们在人潮汹涌中趋求着某种门槛低微的族群归属,在公共话语中沦陷了自主呼吸的思想阵地,“盲从”之流风所被,煽动,偏狭,如野草般蔓延成燎原之势……
出于对离群索居的恐惧,抱团成了取暖最捷方式,距离被吞没挤压,人们亦失去了自我的独至之处,灵魂不复往昔明晰。
我们不妨挪开一些距离来收获美,常听朋友抱怨日复一日的流水线程式生活与单调不变的家乡景色是多么无趣乏味,而风风火火飞往大洋彼岸体验零距离梦想生活,满心希冀却变为了不过如此——依旧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或许所谓充斥着美好与无线希望的梦想,正如契诃夫笔下《三姐妹》中的那个“莫斯科”,只因与现实彼端存有一点无以触碰抵达的距离而彰显万般美好。这些美,恰是疲于碌碌生活中的人们所需要依附的精神食量,距离造就了美,也哺育了千万个无所依托的灵魂。
而今世界又是喧嚣俗闷的。川端康成曾有言:“不要在喧嚣处歌吟作文。”于是,三毛出走撒哈拉,在地域上走出了与繁华城市的距离,在心灵上洗褪了少女特有的矫饰敏感,再读不出《雨季不再来》般的繁缛与青涩,唯盈满了真正的洒脱与豁达。她与那个繁杂的世界拉开了距离,自能窥见其中事,却也能坚持自我,收获美好。这便是距离的公用与智慧。
反观当下,仍有多少人不谙距离与美的智慧呢?距离过大,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只会产生隔膜,与美背道而驰;距离过近,窒息之感顿生,人变得盲目,局促,谈何美感?与你所向往的温柔而礼貌地挪开一些距离;与你所鄙弃的平和而宽容地拉远一些距离。爱与美终会如阳光般倾泻,使你摆脱精神荒原的束缚,通晓人生的意义。
如果说,在灵性美学上的距离是一记精神姿态和独我宣言,那么其于艺术生活,则是幸福的催化剂与污垢的清洁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荞菜花。”在革命主流文学中,沈从文一意构建湘西世界的素馅生活,铅华洗净;在喧嚣不已的电影界,侯孝贤执着于光与影的纯净清透,不染尺素……他们是时代孤独而智慧的歌者,与现世持一臂距离,拯救着式微的美学家园。
距离,是“溪头荞菜花”简朴美好的幸福。拥簇的桃李终将明了。《草枕》中那保持距离,“逍遥片刻”的喜悦,不是清高假面,避世借口,而是开拓另一个天地之大美的自得其乐。
太白有诗:“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愿你我不作桃花锦簇,享得距离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