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的诗

1、《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

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象他们一样,

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怀着快乐的心情,

在弓箭手的手里弯曲吧,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

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2、《自由

于是一个辩士说,

请给我们谈自由。

他回答说:

在城门边,

在炉火光前,

我曾看见你们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于像那些囚奴,

在诛戮他们的暴君之前卑屈,颂赞。

噫,在庙宇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

我曾看见你们中之最自由者,

把自由像枷铐似地戴上。

我心里忧伤,

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

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竿、为成就的时候,

你们才是自由了。

当你们的白日不是没有牵挂,

你们的黑夜也不是没有愿望与忧愁的时候,

你们才是自由了。

不如说是当那些事物包围住你的生命,

而你却能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的时候,

你们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们了解的晓光中,

折断了缝结你们昼气的锁链,

你们怎能超脱你们的白日和黑夜呢?

实话说,你们所谓的自由,

就是最坚牢的锁链,

虽然那链环闪烁在日光中炫耀了你们的眼目。

自由岂不是你们自身的碎片?

你们愿意将它抛弃换得自由么?

假如那是你们所要废除的一条不公平的法律,

那法律却是你们用自己的手写在自己的额上的。

你们虽烧毁你们的律书,

倾全海的水来冲洗你们法官的额,

也不能把它抹掉。

假如那是个你们所要废黜的暴君,

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心中的宝座是否毁坏。

因为一个暴君怎能辖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

除非他们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

他们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抛掷的牵挂,

那牵挂是你自取的,不是别人勉强给你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消灭的恐怖,

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的心中,

而不在你所恐怖的人的手里。

真的,

一切在你里面运行的事物,

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

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这些事物在你里面运行,

如同光明与黑影成对地胶粘着。

当黑影消灭的时候,

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黑影。

这样,

当你们的自由脱去他的镣铐的时候,

他本身又变成更大的自由的镣铐了。

3、《居室

于是一个泥水匠走上前来说,

请给我们谈居室。

他回答说:

当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

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

因为你黄昏时有家可归,

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

也有个归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较大的躯壳。

他在阳光中发育,

在夜的寂静中睡眠;

而且不能无梦。

你的房屋不做梦么?

不梦见离开城市,

登山入林么?

我愿能把你们的房子聚握在手里,

撒种似地把他们洒落在丛林中与绿野上。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

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

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

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但这个还一时做不到。

在你们祖宗的忧惧里,

他们把你们聚集得太近了。

这忧惧还要稍微延长。

你们的城墙,

也仍要把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田地分开的。

告诉我罢,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

你们的房子里有什么?

你们锁门是为守护什么呢?

你们有和平,

不就是那表现好魄力的宁静和鼓励么?

你们有回忆,

不就是那连跨你心峰的灿烂的弓桥么?

你们有美,

不就是那把你的心从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么?

告诉我,

你们的房屋里有这些东西么?

或者你只有舒适和舒适的欲念,

那诡秘的东西,

以客人的身分混了进来渐作家人,

终作主翁的么?

噫,他变成一个驯兽的人,

用钩镰和鞭笞,

使你较伟大的愿望变成傀儡。

他的手虽柔软如丝,

他的心却是铁打的。

他催眠你,

只须站在你的床侧,

讥笑你肉体的尊严。

他戏弄你健全的感官,

把它们塞放在蓟绒里,

如同脆薄的杯盘。

真的,舒适之欲,

杀害了你灵性*的热情,

又哂笑地在你的殡仪队中徐步。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

你们在静中不息,

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

却应当做个桅。

它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

却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你不应当为穿门走户而敛翅,

也不应当为恐触到屋顶而低头,

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

停止呼吸。

你不应当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坟墓里。

无论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壮丽与辉煌,

也不应当使他隐住你的秘密,

遮住你的愿望。

因为你里面的无穷性*,

是住在天宫里,

那天宫是以晓烟为门户,

以夜的静寂与歌曲为窗牖的。

4、《苦痛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苦痛。

他说: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识的皮壳的破碎。

连果核也必须破碎,

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阳光中,

所以你们也必须知道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

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

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

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

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许多的苦痛是你自择的。

那是你身中的医士,

医治你病躯的苦药。

所以你要信托这医生,

静默安宁地吃他的药:

因为他的手腕虽重而辣,

却是有冥冥的温柔之手指导着。

他带来的药杯,

虽会焚灼你的嘴唇,

那陶土却是陶工用他自己神圣的眼泪来润湿调搏而成的。

5、《祈祷

于是一个女冠说,

请给我们谈祈祷。

他回答说: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

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和丰富的日子里祈祷。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的开展么?

假若向太空倾吐出你们心中的黑夜是个安慰,

那么倾吐出你们心中的晓光也是个欢乐。

假若在你的灵魂命令你祈祷的时候,

你只会哭泣,

她也要从你的哭泣中反复地鼓励你,

直到你笑悦为止。

在你祈祷的时候,

你超凡高举,

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时辰祈祷的人,

那些除了祈祷时辰之外你不会遇到的人。

那么,让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

只算个欢乐和甜柔的聚会罢。

因为假如你进入殿宇,

除了请求之外,

没有别的目的,你将不能接受。

假如你进入殿宇,

只为要卑屈自己,

你也并不被提高。

甚至于你进入殿宇,

只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纳。

只要你进到了那冥冥的殿宇,

这就够了。

我不能教给你们怎样用言语祈祷。

除了它通过你的嘴唇所说的它自己的言语之外,

上帝不会垂听你的言语。

而且我也不能传授给你那大海、丛林和群山的祈祷。

但是你们生长在群山、丛林和大海之中的人,

能在你们心中默会它们的祈祷。

假如你在夜的肃默中倾听,

你会听见它们在严静中说:

“我们自己的‘高我'的上帝,

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您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您的神力将您赐给我们的黑夜转为白日。

我们不能向您祈求什么,

因为在我们动念之前,

您已知道了我们的需要。

我给您的是我们的需要。

在您把自己多赐予我们的时候,

您把一切都赐予我们了。”

6、《谈话

于是一个学者说,

请你讲讲谈话。

他回答说: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

你就说话。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

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

而声音是一种消遣,

一种娱乐。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

思想半受残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

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

却不会飞翔。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

因为怕静,

就去找多话的人。

在独居的寂静里,

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

他们就想逃避。

也有些说话的人,

并没有知识和考虑,

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

他们却不用言语来诉说。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

心灵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

让你的心灵,

运用你的嘴唇,

指引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

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

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

酒杯也不存留,

而酒味却永远被记念。

7、《罪与罚

于是本城的法官中,

有一个走上前来说,

请给我们谈罪与罚。

他回答说:

当你的灵性*随风飘荡的时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对别人也就是对自己犯了过错。

为着所犯的过错,

你必须去叩那受福者之门,

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们的神性*象海洋;

他永远纯洁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帮助有翼者上升。

他们的神性*也像太阳;

他不知道田鼠的径路,

也不寻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

不是独居在你们里面。

在你们里面,有些仍是人性*,

有些还不成*人性*。

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

睡梦中在烟雾里蹒跚,自求觉醒。

我现在所要说的,

就是你们的人性*。

因为那知道罪与罪的刑罚的,是他,

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烟雾中的侏儒。

我常听见你们论议到一个犯了过失的人,

仿佛他不是你们的同人,只象是个外人,

是个你们的世界中的闯入者。

我却要说,

连那圣洁和正直的,

也不能高于你们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的懦弱的,

也不能低于你们心中的极恶。

如同一片树叶,

除非得到全树的默许,

不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

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

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

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

你们是道,

也是行道的人。

当你们中间有人跌倒的时候,

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

是一块绊脚石的警告。

是的,

他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

因为他们的步履虽然又快又稳,

却没有把那绊脚石挪开。

还有这个,

虽然这些话会重压你的心:

被杀者对于自己的被杀不能不负咎,

被劫者对于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责。

正直的人,对于恶人的行为,

也不能算无辜。

清白的人,对于罪人的过犯,

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

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牺牲品,

刑徒更往往为那些无罪无过的人肩负罪担。

你们不能把至公与不公,

至善与不善分开;

因为他们一齐站在太阳面前,

如同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了的时候,

织工就要视察整块的布,

也要察看那机杼。

你们中如有人要审判一个不忠诚的妻子,

让他也拿天平来称一称她丈夫的心,

拿尺来量一量他的灵魂。

让鞭挞扰人者的人,

先察一察那被扰者的灵性*。

你们如有人要以正义之名,

砍伐一棵恶树,

让他先察看树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与坏的,

能结实与不能结实的树根,

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

纠结在一处。

你们这些愿持公正的法官,

你们将怎样裁判那忠诚其外而盗窃其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刑罚一个肉体受戮,

而在他自己是心灵遭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控告那行为上刁猾、暴戾,

而事实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们又将怎样责罚那悔心已经大于过失的人?

忏悔不就是你们所喜欢奉行的法定的公道么?

然而你们却不能将忏悔放在无辜者的身上,

也不能将它从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它要在夜中呼唤,

使人们醒起,反躬自省。

你们这些愿意了解公道的人,

若不在大光明中视察一切的行为,

你们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时,

你们才知道那直立与跌倒的,

只是一个站在侏儒性*的黑夜与神性*的白日的黄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

也不高于那最低的基石。

8、《友谊

于是一个青年说,

请给我们谈友谊。

他回答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

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

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

你向他寻求平安。

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

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否”,

也不要瞒住你心中的“可”。

当他静默的时候,

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

因为在友谊里,不用言语,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愿望,

一切的希冀,都在无声的欢乐中发生而共享了。

当你与朋友别离的时候,不要忧伤;

因为你感到他的最可爱之点,

当他不在时愈见清晰,

正如登山者从平原上望山峰,

也加倍地分明。

愿除了寻求心灵的加深之外,

友谊没有别的目的。

因为那只寻求着要泄露自身的神秘的爱,

不算是爱,

只算是一个撒下的网,

只网住一些无益的东西。

让你的最美好的事物,

都给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须知道你潮水的退落,

也让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涨。

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

还能算是你的朋友么?

你要在生长的时间中去找他。

因为他的时间是满足你的需要,

不是填满你的空腹。

在友谊的温柔中,

要有欢笑和共同的欢乐。

因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

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晓而焕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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