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以《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而成名,无疑影响了一代“热血青年”。的小编精心为您带来了周国平散文阅读优秀7篇,在大家参照的同时,也可以分享一下给您最好的朋友。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随风飘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二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三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苏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四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是英国诗人库柏的诗句。我要补充说:在乡村中,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岁月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字。
在城市里,光阴是停滞的。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和收割的庄稼。只有敏感到时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他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何况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五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目光从其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这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本《人间情书》。你们将会发现,我的序中的许多话都是蓝蓝说过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罢了。
蓝蓝上过大学,出过诗集,但我觉得她始终只是个乡下孩子。她的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乡村田埂边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鲜花成为时髦礼品的今天也许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读者喜欢它,并且想起泰戈尔的着名诗句——
“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
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即可归入此列。
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
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
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
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
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
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体验。
一般来说,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习惯于失去的。
呱呱坠地,我们首先得到了生命。
自此以后,我们不断地得到:从父母得到衣食、玩具、爱和抚育,从社会得到职业的训练和文化的培养。
长大成人以后,我们靠着自然的倾向和自己的努力继续得到:得到爱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钱、财产、名誉、地位,得到事业的成功和社会的承认,如此等等。
当然,有得必有失,我们在得到的过程中也确实不同程度地经历了失去。
但是,我们比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应该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应该的,不正常的。
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
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
我们暗暗下决心要重新获得,以补偿所失。
在我们心中的蓝图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系列的获得勾画出来的,而失去则是必须涂抹掉的笔误。
总之,不管失去是一种多么频繁的现象,我们对它反正不习惯。
道理本来很简单:失去当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现象。
整个人生是一个不断地得而复失的过程,就其最终结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为本质。
我的人生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真性情。
我从来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标,觉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没有虚度了人生。
所谓真性情,一面是对个性和内在精神价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对外在功利的看轻。
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
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才会活得有意思。
这爱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利益,例如为了金钱、名声之类。
他喜欢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他觉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
这就好像一个园丁,他仅仅因为喜欢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许多美丽的花木,为它们倾注了自己的心血。
当他在自己的园地上耕作时,他心里非常踏实。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也都会牵挂着那些花木,如同母亲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这样一个人,他一定会活得很充实的。
相反,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园地,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买卖,他本质上始终是空虚的。
这样的人一旦丢了官,破了产,他的空虚就暴露无遗了,会惶惶然不可终日,发现自己在世界上无事可做,也没有人需要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在我看来,所谓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爱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只是名利场上的生意经。
而幸福则主要是一种内心体验,是心灵对于生命意义的强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灵的感受力为前提的。
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真实的自我 ,一颗饱满的灵魂,它决定了一个人争取成功和体验幸福的能力。
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
出于利益做的事情,当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
我常常看见名利场上的健将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奋斗不止,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
我并不认为他们的叫苦是假,因为我知道利益是一种强制力量,而就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性质来说,利益的确比愉快更加重要。
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仅仅为了满足心灵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标准。
属于此列的不仅有读书,还包括写作、艺术创作、艺术欣赏、交友、恋爱、行善等等,简言之,一切精神活动。
如果在做这些事情时不感到愉快,我们就必须怀疑是否有利益的强制在其中起着作用,使它们由性情生活蜕变成了功利行为。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
”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
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我相信,在义和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态度。
在君子和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
套孔于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
“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
“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变成一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
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无论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如果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态度,那么,我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
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
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为你仅在于你的真实“自我”。
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积极展开,是人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所获得的情感上的满足。
你说,得活出个样儿来。
我说,得活出个味儿来。
名声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
可是,对人对己都不要衣帽取人。
衣裳换来换去,我还是我。
脱尽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
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
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
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给人以陶醉和满足,就不足以称为美好。
我的确感到,读书、写作以及享受爱情、亲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
“定力”不是修炼出来的,它直接来自所做的事情对你的吸引力。
人生有两大幸运,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所以,也可以说,我的“定力”来自我的幸运。
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
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纯真,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文/周国平
每当我接到一张写满各种头衔的名片,我就惊愕自己又结识了一个精力超常的人,并且永远断绝了再见这个人的念头。
我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目标,例如成为教授、院士或者议员、部长。
那些为这类目标奋斗的人,无论他们为挫折而焦虑,还是为成功而欣喜,我从他们身上都闻到同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们在一起呆上三分钟。
我在两种人面前最克制不住傲气,一是功名利禄之徒,二是自以为是之辈。
对于那些在言行中表现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怀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远之。
据我分析,他们基本上属于两类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强烈角色感的社会戏子。
和他们打交道,只会使我感到疲劳和无聊。
在我看来,真正的使命感无非对自己选定并且正在从事的工作的一种热爱罢了。
遇见这样的人,我的血缘本能就会把他们认作我的亲兄弟。
我本能地怀疑一切高调,不相信其背后有真实的激情。
周国平散文精选【3】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假如我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我们当然惧怕那结局的到来。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在等自己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足够的精力。比较恰当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们只要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门心思只想着那颗致命的子弹。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一旦试图做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无论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那个结果是明确的。如果所等的结果对于我们关系重大,但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我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焦虑实际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结果的盼望,又有对坏结果的忧惧。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说来可怜,我们自幼及长,从做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当然,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的境界,恐怕就总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的。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医院正在给我的妻子动剖腹产手术,我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们的冷峻脸色,我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经历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丈夫们的心情。
不过,我们一生中最经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门前,而是窗前。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无形的,分布于商店、银行、车站、医院等与生计有关的场所,以及办理种种烦琐手续的机关衙门。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队,缓慢地向它们挪动,然后屈辱地侧转头颅,以便能够把我们的视线、手和手中的钞票或申请递进那个窄洞里,又摸索着取出我们所需要的票据文件等等。这类小窗口常常无缘无故关闭,好在我们的忍耐力磨炼得非常发达,已经习惯于默默地无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但不乏悲壮感。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前一种等,因为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然而,如果我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那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的大无聊。后一种等,因为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但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耽搁在旅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远停住了。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没有他,人生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来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
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世界中,让我们记住一个古老的真理:活得简单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来,一切贤哲都主张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实上,一个人为维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并不多,超乎此的属于奢侈品。
它们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强求服务,反而成了一种奴役。
现代人是活得愈来愈复杂了,结果得到许多享受,却并不幸福,拥有许多方便,却并不自由。
如果一个人太看重物质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价。
人的肉体需要是很有限的,无非是温饱,超于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来却是没有尽头的。
温饱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则是不断膨胀的市场刺激起来的。
富了总可以更富,事实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于是你永远不会满足,不得不去挣越来越多的钱。
这样,赚钱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
即使你是画家,你哪里还顾得上真正的艺术追求;即使你是学者,你哪里还会在乎科学的良心?
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会发现,人的肉体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构造所决定的极限的,因而由这种需要的满足而获得的纯粹肉体性质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变的,无非是食色温饱健康之类。
殷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只普通的胃。
秦始皇筑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躯。
多么热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颐之快也必须有间歇,否则会消化不良。
多么勤奋的登徒子,他的床笫之乐也必须有节制,否则会肾虚。
每一种生理欲望都是会餍足的,并且严格地遵循着过犹不足的法则。
山珍海味,挥金如土,更多的是摆阔气。
藏娇纳妾,美女如云,更多的是图虚荣。
万贯家财带来的最大快乐并非直接的物质享受,而是守财奴清点财产时的那份欣喜,败家子挥霍财产时的那份痛快。
凡此种种,都已经超出生理满足的范围了,但称它们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们至多只是一种心理满足罢了。
一切奢侈品都给精神活动带来不便。
人活世上,有时难免要有求于人和违心做事。
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肯约束自己的贪欲,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就可以把这些减少到最低限度。
远离这些麻烦的交际和成功,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反而受益无穷。
我们因此获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阴,可以把它们奉献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真正感兴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献给自己。
对于一个满足于过简单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宽阔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
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
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
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
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
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
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可有可无的,有了也许增色,没有也无损本质,有一些东西则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复是生活。
什么东西不可缺,谁说都不算数,生养人类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权威。
自然规定了生命离不开阳光和土地,规定了人类必须耕耘和繁衍。
最基本的生活内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们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永恒核心。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
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
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
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
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
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
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
"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
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
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
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
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
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
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
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
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
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
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
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
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
假如我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我们当然惧怕那结局的到来。
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
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
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
一个人在等自己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足够的精力。
比较恰当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们只要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门心思只想着那颗致命的子弹。
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
一旦试图做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
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无论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那个结果是明确的。
如果所等的结果对于我们关系重大,但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我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
焦虑实际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结果的盼望,又有对坏结果的忧惧。
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
说来可怜,我们自幼及长,从做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
当然,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
但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的境界,恐怕就总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的。
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
此刻某医院正在给我的妻子动剖腹产手术,我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们的冷峻脸色,我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经历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丈夫们的心情。
不过,我们一生中最经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门前,而是窗前。
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无形的,分布于商店、银行、车站、医院等与生计有关的场所,以及办理种种烦琐手续的机关衙门。
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队,缓慢地向它们挪动,然后屈辱地侧转头颅,以便能够把我们的视线、手和手中的钞票或申请递进那个窄洞里,又摸索着取出我们所需要的票据文件等等。
这类小窗口常常无缘无故关闭,好在我们的忍耐力磨炼得非常发达,已经习惯于默默地无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但不乏悲壮感。
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
前一种等,因为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
然而,如果我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那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的大无聊。
后一种等,因为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但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
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
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耽搁在旅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
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
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
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远停住了。
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
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
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
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
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
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
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
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
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
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
"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
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
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
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
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没有他,人生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来的死。
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
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