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赋新词强说愁散文
为赋新词强说愁
王琛懿
偶然翻书,见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词,旁边有自己几年前涂抹的四句,与辛词相和:
碧草芳连明月洲,
懒赋新词厌登楼。
江南江北合春色,
唯有离人心上秋。
曾经工工整整题在旁边的句子,如今只觉得可笑又可爱。便是而今虚长几岁,“识尽愁滋味”这样的话,却也不敢说。何况当时十几岁的孩子,哪里领会得词中沉郁?“相和”自是不当,倒是无意中给“为赋新词强说愁”一句作了注解。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记得当年不谙世事,不虑前程,风声雨声声声穿耳过,家事国事事事不操心。春天与同学相约偷采了校园里的丁香花,用衣襟兜回来,教室里粉笔末儿都带着香气。夏日昏沉的午后,地理老师顿挫的语调伴着单调的蝉鸣。秋天跑步时,脚下的叶子咯吱咯吱响。当雪一落就将饼干掰碎了洒在窗台上,引来喜鹊和麻雀一群群。那时所烦恼的事,无非是今天月考明天听写吧。倘若要冠以“愁”字,也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那时候也曾忙着填词作诗,一本正经地自学格律词谱,遣词炼句推敲吟哦。那些曾经珍而重之的`文字,实际上同那些被老师没收的练习簿背面画的棋盘无甚分别。同是游戏,诗词更精致有趣些罢了。
既写诗,便没有不说愁的道理。诗经楚辞乐府汉代大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散文,放眼看吧,不言愁也不含愁的究竟是少数。哪怕是享受着此刻,还忘不了感慨“而今乐事他年泪”呢。人世间本来那么多不如意,那么多不得已,愁绪便成了酿成文采最常用的原料。于是我也时时不忘加上一个愁字,仿佛在洁白的奶油冰淇淋顶上轻轻摆一颗红樱桃,以为装饰。却不知道,人家写愁,需要用血与泪相调和。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就是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的司马迁本人,若非“身残处秽,动而见尤”,对人生对世事有了更深刻的看法之后成篇,史家之绝唱未必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哪怕经过时间的沉淀,当年愁在心底留的每一道疤痕,在后人眼里,都成了命运赐予的勋章,当时的痛,仍不能减少半分。
历史上的,既已经发生,那么我应当感激他们。我感激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时发出“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祈愿;感激李白在孤独深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感激李清照茕茕孑立在秋风中人比黄花瘦;感激辛弃疾曾登临高楼遥望残破山河,长叹天凉好个秋。
我感激徂于东山,慆慆不归的兵士;感激请从吏夜归的老妪;感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
我感激那些在浩繁卷帙中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影子的人。国家不幸诗家幸。但山河飘摇中,无数人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他们想过自己安稳幸福的日子,他们不是生而为了某一个诗人、某一句诗的瞬间灿烂,用自己的悲哀给“诗家幸”做出哪怕完美的铺垫和布景。
我俯首感谢他们以自己所经历一切命运的苦难和不公,酿最苦涩的愁成最醇厚的诗,遗以后人。
当我年纪还小,与人世间所有不可爱的事都离得很远,我迫不及待地要品尝愁的滋味,并将之留诸笔下。那时候我想,倘若上天垂怜,便使我成为一名好诗人,赐我跌宕起伏如同急流的一生。而现在,我愿意自己的生活永远像一汪清浅的水,能够映出飞鸟的羽毛和团团的云影。
如今我祈愿自己永远都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倘若上天垂怜的话。
我也祈愿世界上所有新诞生的文字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些沉郁的哀戚的苍凉的忧伤的篇章,都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