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里是爱岗敬业的小编为家人们收集整理的村子里的那些事儿散文随笔(最新6篇),欢迎参考阅读,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
没有人知道马帮犯法的事,除了村里学校的教务主任。
说是教务主任,其实只是学校里为大家采购用品的老师,在学校里仅次于校长。山村小,要不是山里有一种特殊的植物吸引马帮――也得亏于村里人不知道这种植物的价值,他们一直把它当成普通的草――否则,这些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会翻山越岭到这个小村子里来?还不是为了挖草时有免费的住处!教务主任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送出山上中学,后来又回来为村里办事的人,乡亲们对他是感激不尽。
马帮为村里运来的教科书属于盗版书。教务主任一直昧着良心为学生收盗版书。
教务主任还记得他当上教务主任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为学生购买教科书。村里穷,大多数学生交不起书本费。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在种地,因为自己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所谓“工资”,只不过是乡亲们挤出的一点稻米、一点菜和一点肉,连油都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他骑着村里唯一的一匹马翻山越岭,傍晚时分来到了山下小镇。
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他是一个还没有脱离奴隶制度的仆从一样,当他从第四家书店走出来时,他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清洁工走过来,不耐烦地让他离开,因为她“要保持这地方的干净”。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却不是因为自己打扰了她的清扫工作而感到羞愧。
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兄弟,遇到麻烦了吗?”他立刻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乞丐在街上行乞,一个人走过,摸了摸口袋,为难地说:“兄弟,我没带钱。对不起啊。”乞丐很感动,仅因为那人叫了他一声“兄弟”。教务主任感受很深。
随后他结识了马帮,了解到这一群人可以以怎样的方式帮助自己。接受盗版书籍是犯罪的事,却可以解决全村儿童的书本问题,以及――他想到这里就有些情不自禁――解决自家的困难问题,他的父母可以过上饭饱衣足的日子。
他同意了,“以自己放弃道德底线成全全村孩子的就学和父母的温饱”,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有时候,人还不如一只鸟。20世纪80年代前,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村庄。他们早晨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柄锹出去,晚上还是拿着那些东西回家,年复一年,直到老死。村后的坟山上,埋的都是整个村庄里老掉了的老人。
我常在人们收工后,找一把锹,踏着月光,去田里看看庄稼。这其实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我喜欢这样做,因为在村里,我似乎是一个闲人,无所事事。我把水从别人家的田里放到自家的田里,又把水从自己家的田里放出去,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时候,村庄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雾气之中,静谧无声。可有一次,在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声“咕咕――”的B叫声传过来,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成凄厉状了。
那是猫头鹰在叫。猫头鹰一般在夜间鸣叫,它是一种不祥的鸟。它的叫声本就恐怖,加上从坟地那边传来,显得更加阴森可怕。要是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就预示着村里要死人了。祖父说,猫头鹰在叫唤要死的人的名字,当它鸣叫的时候,你把耳朵贴在水缸壁沿上,就可以听出它在叫谁,水缸就类似于鸟语的翻译。我多次听过猫头鹰叫,但每次我都不在水缸的旁边,今天也是如此。我把铁锹插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一会,没多久,它就停歇了。祖父睡在床上多年了,他衰弱不堪,全身浮肿,看看快撑不住了。村庄总是有疼痛之时的,这一次要轮到祖父了。果不其然,过了几个月,他就静静地走了。
后来,我们在上学的路上,从一棵柳树洞里抓到过一只猫头鹰,它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晶亮晶亮的眼珠转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鸟有那么大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睛里闪动的神秘的光芒。我们害怕极了,在河边把它放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村庄里的鸟了。在我的眼里,大多数的鸟仿佛是有着巫术的,村西头的乌鸦也是如此。乌鸦是冬季留在村里的鸟类之一,让人惊讶的是,在冬季,乌鸦的数量似乎多于往常,它们黑压压地蹲守在村头的树林中、草窠里;它们各叫各的,互不相干,没有鸟停下来,去听另一只鸟说话,乱糟糟的,场面很混乱。那年春节前,过小年的头一天,我站在霜雪覆盖的草地上,满怀心思地看着它们。
母亲在屋里唤我吃小年饭了,菜肴是一只火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火锅里别无他物,是一把咸菜,和着水在煮。我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母亲说今天菜里加了点油,要比往常好吃多了,多吃点。可我还是吃不下,我来到村西头,看见原先金黄的颜色已经暗淡下去的草垛上,还有在地垄边散落着许多黑点,那就是乌鸦。我稍稍走近一些,就会有乌鸦被惊飞。有一只被我惊动的乌鸦,还围着我飞了一圈,方才远去。村庄总是和贫穷相伴,我想,村庄里的乌鸦也是贫穷的鸟。
乌鸦在聚集着,越聚越多。村里人知道,乌鸦开会,村里会有灾难发生,乌鸦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谁家就不吉利。村里人都密切地注视着这群乌鸦的动向,提防它们一不留神就栖息在自家的房屋上。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小股乌鸦飞到了王三家的马头墙垛上,王三大怒,挥动着竹杆驱赶着它们。可那些乌鸦从墙垛上跳到屋檐上,从屋檐上跳到屋脊上,就是不从他家的屋顶上离开。精疲力尽的王三,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终于放弃了驱赶。
我靠在草垛上,草是牛整个冬季的食料,也是猪棚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稻草的温暖抵消了村庄在冬季的寒冷。草垛为我遮挡着从北面吹来的冷风。那从长江北面吹过来的风,会深入到人的骨髓之中,痛到我的心灵的深处。我靠在草垛上,拿出一本书来。我向往的大学就在江的北面,它如同海市蜃楼,在我手里的册页中时隐时现。我用书当枕头,望着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一只鸟飞过。我无聊地想起了那只绕我飞翔一圈的乌鸦,而正当我想起它的时候,肚子忽然痛了起来。
很长的日子里,我全身乏力,不想吃东西。紧接着村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了,王三也不例外。乡村医生背着药箱在村里走来走去,但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人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健,抵抗一下就行了,用不着费事去医院,但现在他们觉得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村里人对乌鸦的厌恶和畏惧与日俱增。那天晚上,王三的女人在群鸦呆过的林子里烧了些纸钱、撒了点米,而后偷偷地在家里绣起了喜鹊。在村里,王三的女人在刺绣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她的手艺曾经博得村里所有女子的一致认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王三的女人绣的喜鹊,枕巾一般的大小,是两只喜鹊的双喜图。那件绣品就挂在王三家厢房的侧壁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村里人把结婚、生子、上大学、疾病痊愈诸类好事都归功于喜鹊。不光是村里人这样,似乎从古到今,从村里到县里,人们都是这样认为。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有个叫黎景逸的人,居住在空青山,有个鹊巢在他的身边,每天他都以饭食喂它。后来邻近有个丢失布匹的人,诬谄是景逸偷盗的,景逸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想施刑,景逸看见他的喜鹊栖在狱楼上,向景逸作报喜传语之状。当天他就被赦免了。后来才知道,是喜鹊化成人,假传圣旨,帮助恩人脱了大难。照此故事所说,喜鹊和乌鸦不同,它是给人报喜的好鸟。
王三的女人刚刚把喜鹊绣好,果然就有人传说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我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也好了起来。母亲说,喜鹊似乎在王三家的枣树上叫了几声,就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叫过。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忽而又暗淡起来,病中的我如同狱中的黎景逸,多想从窗外的枝头上,看到一只报喜传语的鸟,让我脱离疾病的羁绊,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见。十几天后,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没有打针吃药,村里的病人也一个一个地恢复了健康。
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喜鹊和村庄关联不大,因为一年到头,村里并没有多少喜事,即使有人生个孩子,也是穷命,没有什么可贺喜的。没有喜事的村庄,自然也就没有喜鹊来报喜了。在村里人看来,和村庄联系最多的鸟,要数布谷和燕子。每到插秧的季节,布谷比人还要着急,它在远处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播谷,播谷!”村里的年轻人学着它的声音回应:“布谷谷,布谷谷!”像调皮的学生跟老师唱歌时,改变着老师的调子。布谷的叫声很幽远,你甚至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听到它的叫声,我们常为晚一两天播种而感到羞愧。鸟语是鸟自已的语言,它们婉转的叫声是为了吸引同类,但布谷的鸟语不同,它是说给村庄的,声音的里面是一种对自己无关之事的焦急。
燕子总在人的屋檐下做窠。燕子的到来,给主人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燕子选择的是高大明亮的屋子,有时候,它还会在屋主人家筑上两个燕巢,这让主人更为得意。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燕子。即使白色的燕粪落在人的头顶上、肩膀上,那人也不恼,顶多把它擦掉了事。更为关键的是,燕子是消灭害虫的益鸟,它不知疲倦地在帮助着整个村庄。
村庄的鸟很多,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不管我认不认得它们,它们都在村庄的周围飞翔。鸟把种子丢在屋顶上,就飞走了,瓦楞上的草就是它们的杰作;鸟把一棵树上所有的虫子都啄死了,这棵树后来长得高大挺拔;鸟从一片玉米地里扑愣愣地飞出来,惊跑了一只正在拱山芋地的野猪,后来这片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是让一只鸟改变的,而事实是,飞来飞去的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村f。
然而,这些鸟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羡慕的鸟是大雁,它们是不属于村庄的鸟,也不在村庄停留,只是路过村庄。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在天高云淡的初秋,我看到了无限自由的大雁,排成一字队形,飞过村庄上面的天空。
终于把忧伤的事读完了
在小河里洗个澡,我的疲劳像身上的泥巴一样,被水冲洗干净了。我把化脓的脚踝也洗净,把蚂蟥叮咬的伤口上的血止住。这时黄昏的晚霞淡下去了,像少女的脸一样妩媚。我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我无力地躺在沙滩上,对着身边的一丛小草傻笑了。
我在想着今天干的活:割了半亩的稻子,拨了一些秧苗。我在筹划着明天的事:再割了半亩的稻子。对于后天的事我不再去想了。之后,我开始想别的事情,一些和生活无关的人和事。我不知道那些小草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反正在我睡下时,突然有其中的两棵歪过来,撩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痒痒的,惹得我笑出声来。
这是夏天的事。秋天呢,我在山上砍柴。十五岁那年,我已经砍了多年的柴禾了。我习惯于在一棵树下,砍出一小片地方来,把柴禾捆好,然后,躺在树下睡上一觉。当我在树下睡觉时,我的身体就成了昆虫的旅馆,它们钻进我的衣服里面,那里温暖、柔软,也许它们会在里面睡上一觉,然后走开;更多的是它们忙不过来地叮咬我的皮肤,吸我的血。我很累了,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它们闹腾。
有一次,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在我的耳边嗡嗡的叫着,我知道它在寻找吮吸的部位。果然,它在我的手臂处停了下来,把它那长长的吸管悄无声息地探进了我的肌肤。我不动声色。等它慢慢地喝足了,想飞走的时候,我猛地一下握紧拳头。肌肉收缩,蚊子的长长的吸管拨不出来,它的脚乱蹬着,吸饱了的血亮的肚子在我的手臂上晃来晃去,却飞不动了。看着它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把家里的那头母牛牵到山上,它的身后跟着一头两个月大的小牯牛。我们家的活计就靠这头老母牛,一到犁地耙田的季节,老母牛的脖子上就被勒成二道深深的血口子。伤口是牛虻的乐园,一到晚上,牛虻们就围在那里吮吸老母牛的血。我很可怜它,对小牯牛说,你快快长大,长大了你就可以帮你母亲一把。
老母牛在此以前曾经生过一头小牛,长到二岁的时候,我母亲把它卖了,换回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这次,我母亲决心把这头小牯牛养大,再也不舍得卖了。放牛时,我总喜欢带一本书,带书不是为了看书,我带书的目的是把书当作枕头,躺在大石头上想事情,枕着书可以想得很乱很远。
鸟从头顶飞过,洒落的是动听的歌声。看着鸟飞过去时,我回头无意中看见老母牛站在我的身边,也许它站在我身边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它不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边流泪。后来我才知道,老母牛的儿子,那头刚生下来二个月的小牯牛刚刚被一群豺狗分食了,在对面的山洼里,留下了一堆白骨。我悲伤地牵着老母牛回到家里,一路上,它非常平静,默默地跟着我,它似乎懂得了一头牛的宿命。之后的几天,它停止了进食,五天后,老母牛死了。
我还养了一条狗。其实,狗在村庄里是平常的事。一到晚间,狗吠声此起彼伏,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村子里人养狗是为了防贼,我养狗却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偶然从一个邻居家带回了一只白毛小狗,从此它就总是跟在我的身后。狗不会因你贫穷而离开你,而且常常因为你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或者由漫长的时间来证明它的忠诚。在微弱的月光下,我扛着铁锹去田沟里放水,狗跟在我的身后,为我壮胆;我从学校回家,狗从山梁上看见,会奔跑几里路来迎接。
就是这只狗,被一个偷鸡贼打死了。偷鸡贼偷鸡有一种手法:在鸡睡着时,把手轻轻地伸到鸡的肚子下,鸡就不鸣叫,鸡只要不鸣叫,就可以被顺利地偷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狗的眼睛和鼻子。于是贼就用***先把狗解决了,然后才能偷到鸡。一天晚上,狗的尸体和一窝鸡被偷鸡贼用麻袋装走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我知道,在冬天,单薄的柴门挡不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我把家里的火炉生着,烟呛得人阵阵咳嗽。那年冬天,村里的一个瘫痪的老人冻死了。她是五保户,没有儿女,住在倒坍的祠堂的门楼里。那个门楼就在我家的隔壁,就在她死后几天,我总觉得在我生着的炉火里,或者在我书桌上的煤油灯的火焰里,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在寒冷中死去的人,他的灵魂也怕冷。
我在读书的同时,也在读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忧伤。那年,我踩着积雪,和我母亲一起去我父亲住的地方讨要一个学期的学费。可是我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空手回家了。晚上,我从山上偷砍了一根树木,扛到城里卖了,卖了十元五角钱。我在寂寞和迷茫中完成学业。高考的那几天,我得了疟疾,我像疯子一样地抖动,高烧说胡话,像是有一种不好的征兆。等我咬着牙考完试,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就在我挥汗高考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突然,外边急乎乎地跑来一人:“你们几个在这里,快点,养殖厂里出事了。”
大家一愣。
老杨:“怎么了?快说!”
来人:“有两家的鹅连住死了好几个,还有一些看样子也活不成了,他们说这可能是瘟疫,叫我来找你们。”
老村长:“什么?快走,看看去,云峰懂这些,可是他不在。”
老书记:“赶快隔离啊!你们去看一下,我给县防疫站打电话。”
村委一:“要是杨支书在,肯定不会出这事,哎呀,什么事都往一块挤!快走!快走!”
31[日/外/公路上]
县防疫站的车子出了县城,在通往滩头村的马路上飞奔。
32[日/外/养殖基地]
人们围在一起说话。
几个村民提着几只偌大的死鹅在一边咒骂着,叹息着。
远处,防疫站的车向这边开了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防疫人员下车,向鹅栏走去。
兽医一:“哎呀,这么大的一片厂子,这鹅长得多好,可惜了。”
兽医二:“早就应该预防了,现在正是传染的时候。”
村民一:“这要是杨支书在,还回弄成这样?恐怕早就想到了。”
兽医二:“杨支书?就前一段时间被抓走的你们村的那个杨支书?”
村民点点头。
兽医一:“噢!听说这几天要开庭,他到底为啥了?”
村民一:“为啥了?有人报复!那还用说。”
村民二:“杨支书是冤枉的,算了,我的鹅死完了去个球,杨支书的事情开庭我一定到场去给他说几句公道话。”
村民一:“我也去,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家。”他说着,扔下死鹅,朝那边跑去。
33[日/外/县法院]
法庭正在开庭审理杨云峰一案,厅内挤满了人,外边的人越来越多,足有三四千人,大都是滩头村的村民。
两列警察列队跑了过来维持秩序,她们分开站在审判庭外边的两边。
忽然,庭里面骚动起来,里面有人喊:“证据不足,判决不公!”紧接着乱作一团。声音传到庭外,外边的群众情绪激动起来。
人们大声喊叫着:“杨支书无罪!”;“还我们杨支书!”……
几个老太太颤颤悠悠地从外面要进去法庭,被执勤人员挡住。
老太太跪下哭诉着:“我们是来看一眼云峰的,让我们进去吧,那可是个好人哪!”;
“让我们进去吧,看他一眼就出来,行行好吧!”
其他人附和着说好话。
执勤人员的眼睛湿润了,互相看了一言,把脸背了过去。
几个老年人一哄而上。
几个执勤人员:“不准进去!不准进去!”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吆喝着,没有什么举动。
外面的群众一起向法庭拥去。
前面几个老人来到法庭,呼叫着当场跪了下来。
台上有人高喊:“把犯人带走,休庭!”
杨云峰被人从后门押送出去,上了警车。
法庭内外大乱起来,有人举起椅子,把窗子的玻璃和台上的桌椅砸了个粉碎。群众情绪更加暴涨起来了,大喊大骂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群众追出大院,杨云峰已经押走,还剩下一辆警车,几个民警正准备上车。
有人喊:“把他们拉下来!”
还有人喊:“把那破车烧了它!”
人们一哄而上,警车被推倒了个“四脚朝天”。
警察抓着几个“闹事者”要带走,群众把他们围了起来。
突然,一辆出租车在边上停了下来,老书记和老村长下车,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的台阶上。
老书记:“大家静一下,谁也不准胡闹,都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俩找他们,快点走吧!”
老村长:“大家回去吧,我们刚才已经给县领导说过了,我两个还要找法院领导去的,你们赶紧撤离!有什么意见,咱们回去说。走啊!”
村民:“老书记,你们看,他们还抓着咱村的人呢!”
老书记:“什么?谁抓人?”
村民:“你看看。”他们指着那边几个警察抓这几个人,被村民围着。
老书记下来台阶,来到跟前:“警察同志,他们怎么了?”
警察:“他们在这里捣乱,了警车。”
老书记:“你们几个,说,这警车是你们的吗?”
被抓的村民委屈地说:“我们没有推警车,刚来到这里,这车就躺在这里了,不知道是谁的,抓我们干啥?谁有那么大劲,可能是群众不小心给挤翻的。”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叫声、骂声。
老支书:“警察同志,这几个人交给我来处理吧,以后你们查出是他们几个干的,我保证还给你们送来,怎么样?”
警察:“不行!我们……”
老支书:“那我可就管不了了,你们看着办吧!”
老村长:“老哥,你可不能走,这么多的人在这里,他们要乱起来咋办?”
老支书拉着老村长:“老伙计,我们这么大岁数了,管这些闲事干啥,咱俩走吧!”他对那几个村民说:“你们就跟人家走吧!警察同志,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处理吧!”老支书指了指黑压压的人群。
老书记他们两个人好像真的要走,人群骚动起来,警察突然松了手,那几个村民转身一步,挤进了人群。
老村长回过头来:“大家回去吧!不准在这里胡闹!”
人群慢慢散去。
几个警车吊着脸,站在那个翻了的警车旁边打着手机。
34[日/外/看守所]
王海江和汪悦的车停在看守所外边,滩头村副书记老杨陪着他们站在那里说话。
老杨:“王董事长,你给他们打了招呼了?他们允许采访?”
王海江:“没有问题的。”
汪悦:“你不知道,王董事长和他们的上司是什么关系?绝对可靠。”王海江拉了一下汪悦,汪悦接着说:“他们还答应在生活条件上给杨支书‘优惠’呢!”
老杨:“什么,坐牢还能优惠?”
王海江:“这就是说给人家搞好关系,每次见面的时间可以长一些,会见地点可以更方便一些。”
大家都笑了。
35[日/内/看守所]
五六个记者在这里集体采访杨云峰。
杨云峰戴着手铐坐在那里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记者一:“……既然你刚才说了,你是冤枉的,为什么不再上诉?”
杨云峰:“我坚决不服判决,但我不再上诉,冤死也不上诉。”
记者二:“你能说说为什么吗?”
杨云峰摇摇头,笑笑:“其实,你们都知道,我不想说。”
记者三:“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可能是报复,公报私仇,能说出个一二三吗?我们替你呼吁嘛!”
杨云峰:“这样吧,我回忆起两个事情来……”
杨云峰回忆4个镜头:
——杨云峰在回家的路上把那两个车匪路霸收拾了一顿(镜头回放)
——镇长黄飞给了杨云峰一个信封,要他给报销发票(镜头回放),第二天,杨云峰到镇里送还黄飞那些发票:杨云峰掀起黄飞的门帘,黄飞赶紧起来迎接,倒水、让坐。
杨云峰:“镇长,不坐了,我路过这里,给你说一下,这些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那个信封:“这些发票,我们在村委会上研究了一下,我们村里没那么多的钱,大家都很为难啊!你看……”
黄飞脸颜色绯红:“哎呀,没啥!没啥!我都给忘了,你看,你还记着,拿来吧,”他接过信封放在抽斗里:“你们干得不错啊!可惜今年的退耕还林款了,上面都把拨给了外乡镇去了,你有什么困难可要说啊。”
杨云峰:“谢谢镇长了。”
杨云峰站起来要出门。
黄飞:“杨村长!以后当干部了,可要注意修养啊!”
杨云峰回头看着黄飞。
黄飞:“听我那小子说,你手上的功夫不浅,他到现在还痛着呢?”
杨云峰:“对不起了,我真不知道那是你的儿子,我要是知道,还真想教他几手,那本事,可不要再碰到我手上了。告辞!”
——一天下午,杨云峰正和王海江讨论“百草园”设计方案,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张请帖,杨云峰打开一看,是县委刘副书记的儿子结婚,刘副书记还附了一张纸条:“云峰,儿子办喜事,望你光临。”
杨云峰从口袋了拿出了100元交给那人说:“你明天给我跑一趟,给刘书记说明,我这里正忙,你看,王董事长在这里说工程上的事,我就不去了,有空一定到府上拜访,多说点好听话啊!”
那人接了钱回头想走,杨云峰补充了一句:“找个红纸包一下啊!”
——杨云峰家,那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杨支书,给!人家不接受,说是儿子结婚,让你去喝酒的,不收礼的,这不,钱给退回来了。”
杨云峰:“你见到刘书记了吗?”
来人:“见到了,人家那结婚场面咱都没有见过,真大啊!人家收红包都是挎着篮子收的,可是,硬是把你这个红包扔到地上了,我拣起来就往回跑。”
杨云峰和王董事长对望了一下,会心地笑了。
36[日/外/凉县县城]
卖报童:“卖报了,卖报了,好消息,戴手铐的村长,戴手铐的村长!咱们县的事情,快来看啊!”
人们围了过来买报。
那边远处,卖报的叫卖声。
人们回过头来,惊奇的眼神。
争抢着在树下看报的过路人。
卖报童手中的报纸特写《戴手铐的村长》——记滩头村村主任杨云峰
37[日/内/看守所]
王海江和老支书、老村长以及一部分两委班子成员到看守所看望杨云峰。
副支书老杨把几张报纸递给杨云峰,杨云峰戴着手铐的双手(特写)颤抖着。
杨云峰在看报,眼睛里的泪花。
老支书:“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开一个两委班子会吧,云峰,他们把你的支书和村长免了,可是,滩头村广大群众的心里头没有把你免掉,你还是村里的支书和村长,大家相信你,你还要领着我们村的老百姓们奔小康,这些困难和挫折都是暂时的,天还能老是刮风下雨没有晴的时候?”
老杨:“云峰,我们已经研究过了,每隔一段时间,我们要给你出一份情况反映,来给你汇报一次工作,你有什么提议尽管说,我们去完成,我们有决心按照你提出的计划一步一步达到我们的目的。”
春天,中午。白云躺在村长家的院门口,半闭着眼睛,懒懒地晒着太阳。院子里开了一桌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起,村长又在大声喊着,白云,白云!白云就知道,准是村长又和了一把。村长打麻将有个习惯,只要一胡牌,就会喊着白云的名字,好像这样子喊了就会有好手气。但是现在,白云只是把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它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走进院子,走到村长身边,摇几下尾巴,再在他的鞋背上舔两下表示祝贺了。阳光太温暖了,春天太美好了,白云不愿意中断这惬意的享受。作为一条资深的看家狗,它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权利这么做。谁让它做村长家的狗,一做就是十多年呢?
一辆黑色小车悄无声息地在村长院门前不远处停下。白云起先并没有觉察,等到它发现飘扬在空气中陌生人的气息时,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为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嗅觉惭愧不已。它很快站了起来,跑到小车屁股后面汪汪地叫起来。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职,白云这次叫得格外卖力。村长发觉了,在院里大声喊,白云,谁来了?
车门开了,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大背头从车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大背头摸了摸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扭头瞅了瞅白云,眼神里满是鄙夷。这让白云十分生气。它知道自己又老又丑,背上还有几块癞皮,但是,连村长都不嫌弃它,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无礼?它往前冲了几步,快冲到大背头的腿边了;它的吠叫也不再只是例行公事,叫得充满敌意。大背头站定,和白云对视着。突然,大背头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猛地朝白云踹来,正中白云肚皮。白云嗷地叫了一声,忍痛跳开了,大背头哈哈大笑起来。村长闻声从院里走出来,嘴里连声说,谁打我的狗?谁打我的狗?大背头迎上来,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村长说,您就是胡村长吧?我是赖有根,幸会,幸会!村长愣了一下,说,赖总?屋里坐,屋里坐。白云跟在大背头后面,准备咬他两口,但是村长回头朝它递了个眼色,白云只得悻悻地走到一边。它研究了一会儿大背头的小车,撅起后腿在小车车头前放了一泡水,总算感觉好些了。
白云这天的伙食不错。村长老婆杀了鸡,炖了肉。去年腊月村长带着白云进山时打下的野味也出现在中午的饭桌上。现在,白云面前的饭盆里,鸡骨头、猪骨头还有野兔骨头油汪汪地堆了半盆,但它一点心情都没有。那个踢了自己一脚的大背头,村长不但没有把他怎么样,还待他如上宾,在饭桌上和他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白云实在想不通,自己在村长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多年,临到老了却尊严扫地。这也罢了,最让它气不过的是村长的态度。
按说吧,平时,村长对它真是好得没得说。那一天,白云被主人送进村长的家门,村长惊奇地咦了一声,说,还有这么漂亮的狗?村长俯下身来,在它洁白如雪的皮毛上摸了摸,对老婆说,你看哩,它就像一朵云彩,我看咱们就叫它白云吧。就这样,白云这个漂亮的名号就归了它。那年,白云被和村长有过节的王麻子下了黑手,一条腿差点被王麻子弄瘸。村长把白云带到县城的宠物医院,宠物医生给白云又是打针又是消炎。村长还从狗大夫那里拿了药回来给白云敷,直到白云受伤的那条腿恢复如初。白云腿好后,村长明里暗里查了好几天,终于查出这事是王麻子干的。村长从派出所请来两个警察,又把王麻子喊到村部,把王麻子吓得两腿打颤,还没等警察开口,就一古脑儿地全交待了,还一个劲儿地给村长赔不是。村长虎着脸,把王麻子的好话听完了,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一幕,都被跟着去了村部的白云看到了。可是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白云有些郁郁寡欢。吃完饭,村长和大背头在客厅里说事。要在以往,白云准会跑进客厅,趴在村长腿前,竖起耳朵听主人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村长在讲些什么。但是今天,白云不打算这么做了。它满腹心事地躺在客厅门前的地上,不时也斜着眼朝村长和大背头看去。它多希望村长和大背头能谈崩啊,那样的话,村长就会像骂王麻子一样,把大背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大背头一行几人赶出他家的客厅,把他们赶进停在门前的那辆小车,让他们灰溜溜地从村里消失。是的,让他们从村里消失——大背头他们几个的身上,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气味,在这之前,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气味。这气味让白云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只有他们从村里消失了,这气味才会跟着他们一块儿从村里消失。他们一刻不走,这气味就会一直在村子里飘荡,让白云无端地感到不安。没错,大背头踢了它一脚,但是这并不重要。此刻,让它越来越不舒服的是这种气味。
村长并没有和大背头谈崩。临走时,白云看见大背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村长,村长让了让,收下了,把信封交给老婆,村长老婆把信封拿进房间。村长满脸都是笑,他把大背头送出大门,送进小车,又目送着小车吐出一股白烟,呜地一声跑开。那气味终于走远,白云吐了口气,立即决定不跟大背头计较了——临走时,大背头还狠狠瞥了白云一眼。村长踱到白云身边,骑到白云脖子上,搂着它的头,提着它的耳朵,在它身上挠起了痒痒——这是村长对白云表示亲热的方式。村长等着白云像往常一样,摇摇它的头,舔舔他的手,然后舒服得浑身直打哆嗦,但白云却反应冷淡。它拧了一下身子,从村长胯下挣开,一溜烟跑到院外去了。村长失望地拍了拍手,说,咦,这狗东西?
春天将要走远时,村子里热闹了起来。来了一队人马,把以前窄窄的村村通公路扩宽了一倍。这队人马走了,又来了一拨人马,他们把村里河滩上茂密的杨树林砍了,开进来好些机器,把那块河滩地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水泥砂石也运了进来,河滩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不出两个月,河滩上以前长着成片杨树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围着好几栋房子,房子上竖着大烟囱。接着,建房子的机器开走了,又进来一些更加怪模怪样的机器。几天之后,那些机器在院子里发出轰轰的怪响,房顶的烟囱也开始往外冒烟。院子里来了一些人,整天在里面走来走去,忙碌着。
对于村子里的这些变化,白云一直忧心忡忡。马路修宽了,进出村子里的大车小车多了起来,这让白云发现在马路上溜达越来越不安全,有时,就算在马路边拉泡屎,也得看看后面有没有汽车开过来。最可恶的是那些司机,经常隔了老远就猛地揿响喇叭,把白云它们吓得心惊肉跳。杨树林是白云的爱情圣地,但是现在也没了。那年,白云情窦初开,和冯四家的小母狗阿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它们多次在杨树林里幽会,终于在那里完成了它们的第一次好事。杨树一棵棵倒下,过去的那些狗一条条地在白云面前出现:阿花,小白,赛虎,小美……夏天的河滩,河风吹过,杨树叶哗哗作响,杨树林下,又阴又凉。当年,白云曾无数次地和这些狗一起在杨树林的阴凉里奔跑嬉戏,这里留下了它太多美妙的回忆。现在,那些狗们杀的杀了,卖的卖了,死的死了,像它白云一样活到现在的已经没有几条。白云刚开始发现那些工人们砍树的意图时,就曾试图对他们进行过阻挠:它跑到河滩上,冲着那些工人们又咬又叫。但是他们当它是一条疯狗,根本就不加理会,白云急了,冲进杨树林,它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够着一个工人的裤管,就被他们操着家伙追了出来。要不是跑得快,它早就被那把差点甩到身上的大砍斧给结果了性命。这个时候,白云才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条狗的悲哀:它根本无力守护它的家园。
让白云度日如年的,还有从河滩上那座院子里传来的机器声,从院子里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白云觉得机器声把村子里的秩序全搅乱了,乱得一塌糊涂。以往,白天里,村子鸡飞狗跳,羊咩牛叫,孩子哭娃儿闹,在白云听来,那些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到了晚上,村子里多安静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在那样的晚上,白云的梦做得又香又甜,只要稍有动静,白云很快就会惊醒,去履行一条狗应尽的责任。但是现在,白天里,机器的声音盖过了村子里所有的声音,就是到了晚上,机器的声音也不停歇,这让白云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些异样的响动,有时候,哪怕有人从院门前走过,白云都无从察觉,这让白云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懊恼。还有烟囱里的黑烟,整天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缠绕,把天空也熏坏了,把云彩也熏黑了。那院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妖怪,面对这个妖怪,白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这些日子,白云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老得对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老得好像都不配再做一只狗,老得配不上白云这个美好的名字。
白云能够猜出来,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和大背头有关。从第一拨修马路的人马来到村子开始,大背头就不时带着几个人,开着黑色小汽车在村子里露面。他们有时到村长家,在那里打牌,喝酒,吃肉;有时到河滩边,看工人们砍树,盖房子,搬机器。大背头每次在村子里出现,他身上那种气味就会像鬼魂一样在村子的上空飘荡,让白云一刻也不得安生。村子里出了这么多事,让白云越来越觉得那气味就是一道可怕的魔咒,这魔咒催生出了机器的怪叫、烟囱的黑烟,还有让白云感觉越来越憋闷的空气。只要大背头到村长家来,白云见他一次就咬他一次,弄得村长每次都手忙脚乱。村长对白云越来越有意见了,每次大背头一走,村长就会对着白云骂上半天,说白云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气,不给他长脸。有一次村长骂着骂着,还气急败坏地踢了它一脚。白云低头耷脑,任由村长骂着,心里充满了悲凉。村子不像以前的那个村子,连村长也不像以前的那个村长了。它恨恨地想,难道他不知道村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吗?难道他闻不到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吗?
这一天,还不等大背头跨出小车,白云就在车门边狂吠不止,弄得大背头没法下车。村长从院里跑出来,把白云喝退了,总算给大背头解了围。白云被村长挡在身后,无比愤恨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背头从车上走下来。大背头用分外恼怒的眼神朝着白云扫了过来。人和狗的目光相遇,在这一瞬间,白云看到大背头眼神忽地一颤,然后迅速闪到一边。大背头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问村长,老胡,你这狗养了有些年头了吧?
十三年,是条老狗了。村长说。
十三年?难怪。是太老了,老得都不会认人了。大背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这狗东西,是有些不识好歹。
狗老了,容易成精啊。不过,我听说狗肉越老越补,要不,今天我们就把它给宰了,来个狗肉宴?放心,我会给你出个大价钱,一个大得你想都不敢想的价钱。大背头扭头对村长说。
村长低头瞅了瞅胯下的白云,脸上堆着笑说,吃狗肉?可是我不会杀狗啊。
这个好说。我新买了一杆猎枪,进口的,就在车里,还没来得及开张呢。要不,今天就借这条狗试试家伙?
可是……狗杀了,没人会收拾啊。我们这儿没有吃狗肉的习惯。村长揪着白云的脑袋,脸上冒出一层油汗。
你们会弄不?大背头扭头问他的两个同伴。两个人摇摇头,大背头又问村长,村里也没人会弄?
这个,还真没有。
大背头笑起来。他亲热地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老胡,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啊。再说了,我怎么能夺你所爱呢,是不是?村长擦了一把汗,说,这狗东西,我迟早要把它拴起来,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看着大背头他们进了院子,村长才把白云给放了,然后又迅速关上院门。白云冲着院门狂叫几声,又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终于无计可施。它甩着尾巴,急躁地在院门前兜起了圈子。终于,它甩开四蹄,朝着村口奔跑起来。路上,它遇上了好几条狗,带着它们一起朝村子南边的花果山奔去。它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气味,而此刻,带来这种气味的人就坐在村长家里,与村长喝酒聊天。它要远离它们,越远越好,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儿。
那天,白云回来得很晚。白云回到家时,大背头他们已经走了,它的食盆里,照例盛了半盆油汪汪的剩饭剩菜。白云一进院门就朝放着食盆的角落走去——带着一群狗在花果山转了半天,它饿坏了。食盆里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而是村长和大背头他们喝酒猜拳时饭桌上的气味——酒精的气味。白云顾不了这么多,低下头就埋头猛干起来。但是,还没等吃完,它就忽然一头栽倒,不省狗事了。
等白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属项圈。连着这个项圈的,是一条短短的皮绳,皮绳的一端系在院门的铁栅栏上。被项圈箍住脖子的感觉实在让它不舒服。白云站起身来,甩了甩尾巴,筛了几下身子——它试图猛跑几步,藉以摆脱项圈和皮绳的束缚。但是事与愿违,除了脖子被它这一跑勒得更加生疼之外,它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果不算院子的铁门被它弄得“哐当”一声响的话。白云不死心,它又试着向前冲去,结果仍是一样:脖子被勒得更紧,铁门碰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更大。白云被激怒了,它狂叫几声,一次次地向前后左右跃去,又一次次地被皮绳和铁门拽了回来。直到最后,它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项圈勒断了,实在再没有气力和项圈、皮绳以及铁门战斗了,才停了下来,吐着舌头,咻咻地直喘气。村长蹲在离它不远的地上,神色木然地说,狗东西,我把你当人看,你偏把自己当狗看。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怨的话,可别怨我。
在白云被拴进院子十多天之后,大背头又进村了。他的小车还没开到村长院门口,白云已经觉察到了小车发动机的声响——一连被关了十多天,除了村长家院子这方小小的世界,白云什么也看不到。正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它的耳朵开始变得好使起来,尽管河滩边机器的怪叫声仍然隐约可闻。接着,白云又闻到了大背头身上那种给村子带来灾难的气味。白云跳起来,也叫了起来,它的脖子又一次被勒得生疼。但是这次,它管不了这么多。在院子里关了十多天,白云变得像个思想者。从出生那天起,它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晚年竟会如此凄凉:会成为一只被皮绳拴着的狗,这是做狗的耻辱!而这耻辱,一定是和机器的怪响、烟囱的黑烟一样,是由大背头那种气味带来的。活了十三年,作为一只狗,这已经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数字,白云觉得自己很值了:见过了那么多的人,结识了那么多的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就算老天发发慈悲,让它再活上三年五年,它也不想再活了。它觉得自己活够了。人变了,狗变了,整个村庄都变得一团糟了,再这么耻辱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村长跑到门口看了看,从院门上解下皮绳,要把白云拴到院门口的椿树上,好让大背头他们进门。出了院门,白云看见那辆小车停得远远的,大背头他们站在车旁。白云一见大背头,便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拼命挣脱,村长弓着腰撅着腚,卯着劲儿把白云往回拉。大背头边抱着膀子看着村长和白云一人一狗之间的较量,边和同来的两三个人指指点点。村长累得气喘吁吁,村长婆也从屋里赶出来搭手,两个人总算合力把白云系到了椿树上。村长抹把头上的汗,走到大背头旁边说,没事了,没事了,赖总请屋里坐。大背头边往院里走边回头看了咆哮不止的白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院门关上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的说笑声从院子里传出,和说笑声一起进入白云身体的,还有那种气味。白云仍然怒吼着,一次次地向着院门猛冲,椿树的枝叶在白云发起的无数次冲锋中簌簌抖动。终于,院门开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一行人站在门口。大背头紧皱着眉头,村长手里拿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走到白云身旁,说,狗东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村长说着,挥起木棒就向白云劈来。白云迎着木棒挥来的方向纵身一跃,木棒在它脑门处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村长弯腰去捡棒子,大背头在身后说道,算了,老胡,我们还是走吧。环保局来检查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村长一脸歉意地说,好吧,好吧。
白云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它朝着大背头走向小车的身影,开始了一轮更为惨烈的冲击。它脖颈处的皮肉已被磨破,点点血水滴到地上;项圈一次次深深地嵌入皮肉,勒得白云呼吸困难,以致它不得不一次次把舌头从口里吐出来。椿树的枝叶抖动得越发厉害。白云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听不到从河滩边院子里传来的机器怪响,看不到烟囱里升起的黑烟,也不再惧怕那种恐怖的气味。此刻,在它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现在,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去,冲到大背头身后,在他的腿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让他的血流上一地,然后狼狈地滚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最后一次,白云用尽全身气力腾空而起,终于,项圈断了,它像一只离弦之箭,倏然射到大背头身后。
啊……狗……
大背头来不及反应,就被它的利齿咬上小腿。白云下口凶狠无比,但却未能如它所愿在大背头腿上撕下一片肉来——大背头裤子的布料太柔韧了,它的利齿根本无法穿透。大背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村长抡起手中的木棒,打在白云的背上,但它感觉不到疼痛。大背头躲进小车,冲村长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快,给我打死它!当村长再一次抡起棒子时,白云一闪身,从村长胯下逃走了。
白云跑出几十米,跑到隔壁王三家的猪圈旁,回头看了一眼。小车已经发动,屁股吐出一股白烟。村长并没有追上来,他提着棒子站在车旁,朝着白云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巴,恨恨地骂着什么,但是白云听不到。白云看了一眼村长家的院子,院门前的椿树,又向着村长汪汪叫了几声,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村外走去。
一路上,白云走得很慢。它不时偏着脑袋,看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子;又仰着脖子,听听从它头顶穿过的风,瞅瞅天上的云。十多天没出门,白云发现村子变得越来越糟糕。房子灰暗,天空雾蒙蒙的,树上的叶子也不如以前那么新鲜,几朵云彩有气无力地在空中盘旋,往东边飘一下又往西边飘一下,像是被底下的黑烟熏得迷失了方向。空气中有股焦糊的味道,风吹到它还在滴血的脖子上,让白云觉得一阵一阵地发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和那次在县城时狗医生给它搽上消毒水差不多。白云边走边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村长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它不想再被村长骂来骂去,不想被村长拴到院里的皮绳上,更不想在村长家里闻到大背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大背头,对。白云抽抽鼻子,觉得大背头应该还没有走远,它立刻知道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自从河滩上的房子建好后,大背头再到村里来时,在村长家喝完酒打完牌,就会去河滩上的院子里,白云有好几次看到大背头的小车就停在院子外面。白云打定主意,马上振奋起精神,向着河滩地的方向奔去。路上,白云遇到赵六家的花背狗,朝它汪汪叫了几声,花背狗马上跟着白云跑了起来。白云又遇到王麻子家的小黑,朝它叫几声,小黑也跟着它们飞奔,接着,又有好几条狗加入了它们的队伍。白云集合了十多条狗,率领着它们浩浩荡荡地直奔河滩而来。村里有人发现了这群声势浩大的狗,不知道它们要去做什么,有好奇的,便远远地跟着,想看个究竟。
河滩上,院子外面,白云并没有看到大背头,也没有看到他的车。白云率领众狗在河滩的高处站定,一时寂然无声。找不到大背头,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它茫然四顾,河滩上一片荒凉。烟囱还在冒着烟,机器还在轰响着,院门前站着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向着这边张望。它转过身子,走下河滩,走到哗哗流淌的清水河边。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白云的嗓子干得不行,它想下去喝点水。就在把舌头伸到河水中的一刹那,白云发现河水的味道有些怪。它停了下来,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的清水河。清水河已经不清了,它有些发绿,有些发黑,还有些发黄。白云想在河水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但是哪里找得到?清水河已经变了,变得让它几乎认不出来了。白云仰起脖子,向天长啸。接着,它又遽然奔上河滩的高地,对着河滩上的院门,发出悲怆的、低沉的嘶吼。花背和小黑们也跟着怒吼起来,一时间,河滩上众狗狺狺。
这狗,莫不是疯了?围观的人中,有人问。
疯了?它才没疯呢,它是闹心。整天听着机器响,看着黑烟飘,人都闹心,何况狗?
听说市里要下来检查了……这人话还没说完,狗们忽然不叫了。
是大背头回来了。白云又闻到了那种气味,那气味就在眼前,清晰可辨。大背头从小车上走了下来,面朝白云站定。白云和他对视着,忽然,它又发出一声带血的长嗥。这一声响过,众狗喧哗,狗叫声像是一片汹涌的潮水,向河滩上铺天盖地漫涌而去。
这该死的狗!大背头喃喃着,把手向后伸出。把枪给我。
有人在惊呼。大背头的手微微颤着,端起枪,朝着白云,闭上了左眼。白云向前冲了出去,它的身姿迅捷而优雅,像是一道白色闪电,直直地向大背头手中的猎枪劈去。
砰。
这是他晚年最期待的生活。
就在这一次次会议上,74岁的陈先良就大陈村的河堤整治表过态,也为“美丽庭院”建设提出过意见。村里100亩海塘的招标,陈先良把每一个步骤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是村里的事儿,他和村里的成年人,都有资格参与决策监督。
“我年轻的时候就盼着,人民当家做主,村里的事能让老百姓凑一起讨论。”这个冬天的一个上午,陈先良端坐在村子的祠堂里,戴着老花镜读报纸。
他是村里的文化人,当过兵,教过书。即便这样的人,在2014年之前,他从来没享受过参与村里决策的政治待遇。
终于在前年,宁海县推行的一项政策,让他的角色有了重大改变。
老村里的新变化
大陈村的祠堂,就在村子中心。这个陈氏家族的精神寄托之地,也是大陈村的政治中心,村委会就设在祠堂里。
不过在2014年之前,陈先良,这个陈氏家族中的文化人,也很少踏足这里。村干部和村民就隔着一道门,可在他心中,如同大陈村到宁海县城的距离。
“几年前,村民可不爱往村委会跑。”陈先良摇着头,用手点着桌子,“见到村干部,都躲着走的。”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祠堂成为他和老街坊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冬天,他总是喜欢到祠堂外晒晒太阳,眯起眼睛看看村里的公示栏。也有村民在这里玩会儿麻将,一边扔出“西风”,一边念叨两句村子里的新动向。
这个变化,源于宁海县在2014年推出的《宁海县村级权力清单36条》,并建立了社情民意发现机制、群众诉求办理机制、权力监督约束机制和干部作风保障机制“四位一体”的基层治理体系。
这份权力清单,包含村集体民主管理事项方面的19项权力和村集体便民服务事项方面的17项权力。每一项都有详尽的流程设置。
比如对于村级重大事项就规定了“五议决策法”,凡涉及村集体和村民利益的多项重大事项,当由村党组织提议,接着两委联席会议商议,后交党员大会审议,待村民代表会议决议后,留足3天公示时间,两委会组织实施决议。
这些内容,陈先良背得滚瓜烂熟。在宁海的每一个村子,关于36条的宣传随处可见。祠堂门前的电线杆上,就有36条的宣传标语;36条的漫画,也出现在村里主干道两侧的墙上。
有了这份权力清单,陈先良发现了村里的很多变化。
当了一辈子老师,这位老人从不求人,但他知道“规矩”。过去,在村子里想办点事得到处跑,提着礼品哈着腰求村干部,还不一定办得成。而现在,村干部甚至会上门服务,就连村子里出不去门的残疾人,办事也顺当了。
说话间,村干部进进出出,碰见陈先良,都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念叨两句公示栏里的新项目。
村民代表也受村民欢迎了。一旦有村民代表参加村里的讨论,散会后,他们总会被大伙儿围住。“这是大伙自己选出来的,他的话我们都信”。
当然,陈先良本人及其他村民,也能按流程,参与到村里重大事项的决策中。比如,村里的水环境整治工程,陈先良就在祠堂门口和村干部讨论过。祠堂里新修的戏台,村干部也吸收了村民对戏台装饰的建议。
还有一些变化是直观可见的,比如村里的卫生。
即使在前些年,村里也很难找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多年前,陈先良的儿子结婚时,村里根本找不出能举办宴席的地方。桌子就架在垃圾上,猪晃晃悠悠拱过来,惊得外村的宾客压根儿坐不住。现在,大陈村的每条街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变化,也出现在宁海的海头村。
海头村村官陈彦伶,曾细细地在海头村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了一遍,最终写了一份关于海头村最近两年来变化的报告。在她的报告中,海头村的公共卫生是重头。村里的7个公共厕所,即使在夏天,也闻不到太多异味。这些变化,陈彦伶归功于36条:“所有事都按规矩办,哪怕是打扫公共厕所这这件小事,村里当然越来越好了。”
还有一些从数字可见的变化。据宁海县纪委工作人员介绍,去年,宁海县新增上访为零。他还表示,自从36条推行以来,干群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跑到上级部门反映村干部问题的村民多了,但都是老问题。
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
陈先良所期盼的“人民当家做主”,其实早有宁海县力洋镇的村民就体会到了。
2014年年初,宁海县刚刚推出36条时,力洋镇纪委书记徐建岳便申请在该镇做试点。
徐建岳还清楚地记得,该镇力洋村活动中心建设工程的每一个细节。
早在几年前,力洋村就开始酝酿修建活动中心。这是10年来最大的村级工程,造价625万元,村干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拍板。2014年,村里决定按照36条来走一趟,先用五议决策法征得村民同意,再依照工程流程图实行招投标管理。
“这意味着,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在徐建岳心里,这是场实验。
这一年,因为这项工程,村里破天荒召开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200多号人挤在一起,他们将代表力洋村的3000名村民对设计方案的意见。
在县里工作的村民代表也特意请了假赶来参会,“想看看到底是干啥”。
正值夏天,可在那间大会议室里,200多人,丝毫没有一点热烈的气氛。有村民小声嘀咕:“一直以为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我们坐在一起能讨论出来个啥?”在他们的印象中,活动中心修成啥样,理应由村干部决定。
村里的老人,也有不少参会的。尽管村干部见了他们,也会客气地打个招呼,可在这间会议室,这些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村干部身上。
终于,在村干部的鼓励下,有村民打破沉默,尝试着表达顾虑:“设计方案这么专业,我们也看不懂,找我们商量没啥用。”
发问一出,村干部特意请来的设计师登场,开始阐述设计方案。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设计师阐述完,征求村民代表的意见,现场的村民没人应声,交头接耳商量着。
几分钟后,又有一名村民发问:“为什么要修消防通道?如果是国家规定必须建的话,那这个钱是村里出还是国家出?”在这场不断有专业术语蹦出的设计方案陈述中,“消防通道”是村民最清楚的名词之一。
沉默一打破,后面的问题就源源不断。比如,活动中心的选址,村干部把选择权完全交给村民。
“当然建在村子中心。”年长的村民希望活动中心就建在家门口,平日里散散步就能到达。
村里的年轻人可不这么想:“办大活动肯定有不少人开车出行,村子中心都是老宅子,压根儿没有停车的地方,还是建在新区方便”。
综合村民的意见,活动中心最终选址在村子中心。为满足停车需要,又专门在设计方案里增加了地下停车场。
“这会有点意思。”坐在后排的那些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放下手机,抬起了头。
“虽然是村干部,但权力不是你们的,意见应该听我们的。”会议结束后,有年轻人这样说。
此后,力洋村关于活动中心的修建,又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讨论。等动工时,村民发现,不管是活动中心的选址,还是戏台的朝向,都由他们做主。
有了这个开头,徐建岳松了一口气,他认定,36条可以继续推行。剩下的就是照葫芦画瓢了。
依照36条,海头村村民否定了村干部购买餐厨垃圾生化机的提议。村里重点打造的种植基地,当初在选择种植对象时,完全按程序交给村民决定。
“至少让村民知道,这个不是暗箱操作。即使村民有争议,即使需要花几倍的时间,即使他们并非都能听懂,我们也要公开。”徐建岳说。
你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经过一年“训练”,陈先良早已熟悉这套议事流程。这正是他一生所企盼的。
年轻的时候,陈先良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他常一字一顿地讲“人民当家做主”。可回到村里,他就感受到落差。自己站在讲台上所讲的,很难在现实中得到印证。
20年前,大陈村对外承包100亩海塘。因价格低、承包期限长,村民纷纷找到村干部申请承包海塘。在陈先良的记忆里,村干部直接拍板,海塘就包出去了。“什么时候包?谁能承包?年限是多少?这些村民通通不知情”。
向来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海塘刚承包出去的那段时间,他总感觉“闷得慌”。觉得外面天气阴沉沉,特别压抑,吃完饭也懒得散步了。
“真是垂头丧气啊,就跟打了败仗一样。你想想,在家里,你没有话语权,说了不算,这村庄还是你的吗?住得能舒服吗?”陈先良低头整了整帽子,“那跟现在怎么比啊?没法比。”
那时,他在学校里讲“人民当家做主”时,总感觉有些荒唐。
直到2014年,他才重新审视了这几个字的含义。让他改变看法的,还是这100亩海塘。
这一年,大陈村严格按照36条规定的招标流程,重新对外发包海塘。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经由陈先良参加的党员大会的审议。
“信息都上网了,在电脑上还怎么作假啊。”说这话时,陈先良眼神放光。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子,笑出了声。
最终承包海塘的不是宁海县人,价格高出本村人的投标价。这让陈先良很高兴:“集体经济嘛,当然是价钱越高我们越开心啦。”
这一件事儿,让这名曾经的人民教师,终于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他也开始关注村子里的大小事务。
村子里的一些人,也有了与陈先良一样的转变。陈先良注意到,就在祠堂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旁,参与讨论村里事务的人员构成发生了变化。
刚开始,只有村干部会站在祠堂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旁交谈。慢慢地,一些党员和村民代表也会围在石狮子两侧,议论村里的事儿。再往后,村民有事没事就会聚在石狮子前,站着、坐着、聊着、闲逛着。河道治理、污水处理、道路改造工程,全是大家讨论的内容。
“这时候不分什么代表啊、村干部啊这些,你的村子也是我的村子,商量的都是家里的事。”从村民代表那听听开会讨论的情况,像围住一个说书人,能持续整整一上午。
这样的景象,在宁海别的村子里也能看到。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聊天长廊。村子里的很多重大事务,都是在这个长廊里讨论出来的。这也正应了宁海的一句老话,“六眼无私”,意思是6只眼睛看到的、多个人见证的,就很难出现作弊的事儿。
十年前,老孔自己要求调到了偏僻的月亮岩村。
老孔来的那年,学校对面的鸡公山上除了鹅卵石,啥也没有。老孔每天放学后一个人没事就去山上捡鹅卵石。捡了一段时间,老孔的心里慢慢的就有了想法。老孔开始有规律地捡。东捡一堆,西捡一堆。山坡上不久就捡出了一些空地。那时,谁也不知老孔要干啥?
但一个月后,老孔开始挖坑时,村民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老孔要栽树。
不久,山上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在微风的吹拂下,那些小松树东倒西歪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老孔栽完最后一棵松树苗,扶着锄头,擦了擦汗,心里竟有了一种胜利者滋味。
那天晚上,老孔还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沱牌大曲。
后来,老孔的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没事就去山上转转,除草,施肥,浇水。小树苗慢慢地长大了,老孔的心里,每天都灌满了喜色。但忽然有一天,村长把老孔叫到了村委办公室。村长拿出一份文件,在老孔的面前晃了晃,说,那鸡公山是村里的地,那山上的树木肯定也是村里所有,现在,村里准备把那些树苗全部收回!但考虑到老孔前段时间的辛勤劳动,决定付给老孔一笔补偿费,问老孔有啥意见。
老孔彻底地愣住了,望着村长,傻子似的没说话。
村长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老孔,自顾自地说,这是村里研究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希望老孔能理解。说完,拿出报纸包着的一叠钞票摆在了老孔的面前。
老孔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钱我不要。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村长在鸡公山上召开了村民大会。村长首先宣布了山上的树木归村里所有,谁也不能乱砍滥伐。说完,村长看了看大家,又说,经过研究,村里决定把鸡公山承包给私人,有意者可以投标。承包期十年,标底暂定一万元。
村长一说完,大家立马就闹哄哄地嚷了起来。
那天,老孔也参加了会议。老孔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但最后的结果,老孔却以三万元的承包金得到了整座林子。
十年后,老孔真的老了。老孔早就退休了。退休后,老孔在林子里建了一座小木屋,每天没事就在林子里逛逛,看看。那时,山上的松树,也全长成了碗口粗的大树。那细如牛毛的松针,掉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仿佛铺上了一层绒绒的地毯。老孔踩在上面,听着松涛阵阵,心里特别的舒坦。
有时,老孔还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躺在松软的松针上,头枕着手臂,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蓝天,看那白云飘来飘去。
那天,老孔刚一躺下,身子里一下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老孔听着鸟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脑里慢慢地开始恍惚。老孔仿佛看见了去世的老伴。老伴正微笑着向他姗姗地走来。老孔忙爬起身,向老伴来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老孔的时候,老孔已静静地躺在了一个土坎下。
后来,在处理老孔的后事时,村长从小木屋里发现了那份叠得规规规矩矩的合同。合同里有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里面的钱,先拿出三万元支付承包款,其余的拿来维修学校。另外,这些树木就送给村里了,希望大家好好地保护,千万不要乱砍滥伐。
村长转身看了看屋外,慢慢地把手中的合同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