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赞“代沟”
代沟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然而,根据我个人的感觉,好像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倘若有人要问:“你对代沟抱什么态度呢?”答曰:“坚决拥护,竭诚赞美!”
试想一想:如果没有代沟,青年人和老年人完全一模一样,人类的进步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再往上回溯一下,如果在猴子中间没有代沟,所有的猴子都
只能用四条腿在地上爬行,哪一只也决不允许站立起来,哪一只也决不允许使用工具劳动,某一类猴子如何能转变成人呢?从语言方面来讲,如果不允许青年们创造一些新词,我们的语言如何能进步呢?孔老夫子说的话如果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今天,这种情况你能想象吗?人类社会在不停地变化,世界新知识日新月异,如果不允许创造新词儿,那么,语言就不能表达新概念、新事物,语言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这种情况是可取的吗?
总之,代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它标志着变化,它标志着进步,它标志着社会演化,它标志着人类前进。不管你是否愿意,它总是要存在的,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还要存在。
因此,我赞美代沟,用满腔热忱来赞美代沟。
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
这使我困惑。
最先是去追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构记树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
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迷悯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跑。
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
我是初次看到电车的;我想, 电 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
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 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我仍然看到,红的墒,黄的瓦。
终于,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
我仍然非常迷悯而有点儿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
我看不清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
黑夜跟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做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
刚看到窗上有点发儿白,我就起来了。
因为心比较安定了一点儿,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
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的一棵构记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
幼年在故乡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树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为一棵树。
现在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树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主人,这构记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动。
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棵树底下徘徊。
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了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
在有太阳或灯光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
倘若再走近一点儿,你又可以看到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的缺口。
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
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儿,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
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
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儿,算作你的故乡。
再大一点儿的黑点儿,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儿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
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
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
对着它,我描画着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象。
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
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
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
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
一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
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浙渐地黑起来。
只剩了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焰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所占领了。
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
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
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 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
我觉得很美丽。
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樨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
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
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
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下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
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
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
不一会儿,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
成群地围着灯飞。
当我听到卖 玉米面悸悖 戛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
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
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窸窣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
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更黑了罢;那只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
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么?第二天早晨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
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不能继续下去。
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
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
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的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
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
红霞般的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
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
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
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副绚烂的彩画。
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
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
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
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
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的构记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八日 雪之下午
今年春天,孩子们在房前空地上,斩草挖土,开辟出来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园。周围用竹竿扎了一个篱笆,移来了一棵玉兰花树,栽上了几株月季花,又在竹篱下面随意种上了几棵扁豆和两棵丝瓜。土壤并不肥沃,虽然也铺上了一层河泥,但估()计不会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过是玩玩而已。
过了不久,丝瓜竟然长了出来,而且日益茁壮、长大。这当然增加了我们的兴趣。但是我们也并没有过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墙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亚运会招展的彩旗,顾而乐之,只不过顺便看一看丝瓜罢了。
丝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神奇之处。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丝瓜秧爬出了篱笆,爬上了楼墙。以后,每天看丝瓜,总比前一天向楼上爬了一大段;最后竟从一楼爬上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了三楼。说它每天长出半尺,决非夸大之词。丝瓜的秧不过像细绳一般粗,如不注意,连它的根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细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间输送这样多的水分和养料,供应前方,使得上面的叶子长得又肥又绿,爬在灰白色的墙上,一片浓绿,给土墙增添了无量活力与生机。
这当然让我感到很惊奇,我的兴趣随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丝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务,爬小山反而成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视着细细的瓜秧和浓绿的瓜叶,陷入沉思,想得很远,很远……
又过了几天,丝瓜开出了黄花。再过几天,有的黄花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瓜。瓜越长越长,越长越长,重量当然也越来越增加,最初长出的那一个小瓜竟把瓜秧坠下来了一点,直挺挺地悬垂在空中,随风摇摆。我真是替它担心,生怕它经不住这一份重量,会整个地从楼上坠了下来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证明了,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最初长出来了的瓜不再长大,仿佛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长。在上面,在三楼一位一百零二岁的老太太的窗外窗台上,却长出来两个瓜。这两个瓜后来居上,发疯似地猛长,不久就长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这两个瓜加起来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细秧怎么能承担得住呢?我又担心起来。没过几天,事实又证明了我是杞人忧天。两个瓜不知从什么时候忽然弯了起来,把躯体放在老太太的窗台上,从下面看上去,活像两个粗大弯曲的绿色牛角。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又发现,在两个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楼之间,在一根细秧的顶端,又长出来了一个瓜,垂直地悬在那里。我又犯了担心病:这个瓜上面够不到窗台,下面也是空空的;总有一天,它越长越大,会把上面的两个大瓜也坠了下来,一起坠到地上,落叶归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却看到了奇迹。同往日一样,我习惯地抬头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个早已停止生长,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上面老太太窗台上那两个大的,似乎长得更大了,威武雄壮地压在窗台上;中间的那一个却不见了。我看看地上,没有看到掉下来的瓜。等我倒退几步抬头再看时,却看到那一个我认为失踪了的瓜,平着身子躺在抗震加固时筑上的紧靠楼墙凸出的一个台子上。这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样一个原来垂直悬在空中的瓜怎么忽然平身躺在那里了呢?这个凸出的台子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都是无法上去的,决不会有人把丝瓜摆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丝瓜下面,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参禅。我仿佛觉得这棵丝瓜有了思想,它能考虑问题,而且还有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给这样的瓜特殊待遇,让它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我上面谈到的现象。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丝瓜用什么来思想呢?丝瓜靠什么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呢?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丝瓜会有思想。我左考虑,右考虑;越考虑越糊涂。我无法同丝瓜对话,这是一个沉默的奇迹。瓜秧仿佛成了一根神秘的绳子,绿叶上照旧浓翠扑人眉宇。我站在丝瓜下面,陷入梦幻。而丝瓜则似乎心中有数,无言静观,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仿佛含笑面对秋阳。
赋得永久的悔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赋得"。
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己经到了望九之年。
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
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
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
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
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手下的小喽罗们曾两次窜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地把我"打"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
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
这一句话并没有夸大,他说的是实情。
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最小的一叔送了人。
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井离乡,盲流到济南去谋生。
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
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
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田可耕。
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
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寻(读若xin)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娘家姓赵,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决不会结亲。
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
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五里路。
这个五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北京大学那一位"老佛爷"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后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
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
兄弟俩商量,要"富贵而归故乡",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
于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
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
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样,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
一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
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
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
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
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
这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不管怎样,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
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
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
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
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接济,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
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
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
按照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
"白的"与我们家无缘。
"黄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
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
这"红的"又苦又涩,真是难以下咽。
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红"色变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
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
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
虽然举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
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
她的亲孙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
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中之一。
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
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我们家住在村外。
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
一到夏天麦收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麦子可收。
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
所谓"拾麦子"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麦子,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穷人就来"拾"。
因为剩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己经是如获至宝了。
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
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后,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
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
到了中秋节--农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大吃起来。
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一次。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
现在回想起来,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
不但是月饼,连其他"白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
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
到了歉年,连这个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类,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
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
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价钱买来,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把肉煮烂,然后卖掉。
老牛肉难煮,实在没有办法,农民就在肉锅里小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
农民心肠好,有了这种情况,就昭告四邻:"今天的肉你们别买!"老娘家穷,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牛肉汤,聊胜于无。
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肚子,这就成了我的专利。
我舍不得一气吃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一块地割着吃,慢慢地吃。
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白的"、月饼和牛肚难得,"黄的"怎样呢?"黄的"也同样难得。
但是,尽管我只有几岁,我却也想出了办法。
到了春、夏、秋三个季节,庄外的草和庄稼都长起来了。
我就到庄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叶。
劈高粱叶,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还欢迎;因为叶子一劈,通风情况就能改进,高粱长得就能更好,粮食打得就能更多。
草和高粱叶都是喂牛用的。
我们家穷,从来没有养过牛。
我二大爷家是有地的,经常养着两头大牛。
我这草和高粱叶就是给它们准备的。
每当我这个不到三块豆腐高的孩子背着一大捆草或高粱叶走进二大爷的大门,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赖着不走,总能蹭上一顿"黄的"吃,不会被二大娘"卷"(我们那里的土话,意思是"骂")出来。
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心里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气到二大爷家里赖着吃黄面糕。
黄面糕是用黄米面加上枣蒸成的。
颜色虽黄,却位列"白的"之上,因为一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物以稀为贵,于是黄面糕就贵了起来。
我上面讲的全是吃的东西。
为什么一讲到母亲就讲起吃的东西来了呢?原因并不复杂。
第一,我作为一个孩子容易关心吃的东西。
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与母亲无缘。
除了"黄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边儿。
我在她身边只呆到六岁,以后两次奔丧回家,呆的时间也很短。
现在我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特别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母亲的笑容来,她好像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
家境贫困,儿子远离,她受尽了苦难,笑容从何而来呢?有一次我回家听对面的宁大婶子告诉我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悲伤啊!母亲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盼望自己的儿子回来啊!然而这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归去,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
到上了高中的时侯,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
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毕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
我不忍想像母亲临终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
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
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
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早晨到研究所去的路上,抬头看到人家的园子里正开着海棠花,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
这使我想到自己故乡院子里的那两棵海棠花,现在想也正是开花的时候了。
我虽然喜欢海棠花,但却似乎与海棠花无缘。
自家院子里虽然就有两棵,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竞高过房顶,秋后叶子落光了的时候,
看到尖尖的顶校直刺着蔚蓝悠远的天空,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着爬上去,常默默地看上半天;但是要到记忆里去搜寻开花时的情景,却只能搜到很少几个断片。
搬过家来以前,曾在春天到原来住在这里的亲戚家里去讨过几次折枝,当时看了那开得团团滚滚的花朵,很羡慕过一番。
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儿渺茫了。
家搬过来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持过一个春天。
当时开花时的情景,现在已想不真切。
记得有一个晚上同几个同伴在家南边一个高崖上游玩,向北看,看到一片屋顶,其中纵横穿插着一条条的空隙,是街道。
虽然也可以幻想出一片海浪,但究竞单调得很。
可是在这一片单调的房顶中却蓦地看到一树繁花的尖顶,绚烂得像是西天的晚霞。
当时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儿渴望,渴望自己能够走到这树下去看上一看。
于是我就按着这一条条的空隙数起来,终于发现,那就是自己家里那两棵海棠树。
我立刻跑下崖头,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树下,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黄昏里去,只愿肪留下一片淡白。
但是这样的情景只有过一次,其余的春天我都是在北京度过的。
北京是古老的都城,尽有许多机会可以作赏花的韵事,但是自己却很少有这福气。
我只到中山公园去看过芍药,到颐和园去看过一次木兰。
此外,就是同一个老朋友在大毒日头下面跑过许多条窄窄的灰土街道到祟效寺去看过一次牡丹;又因为去得太晚了,只看到满地残英。
至于海棠,不但是很少看到,连因海棠而出名的寺院似乎也没有听说过。
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几乎没有。
最初还是残冬,可是接连吹上几天大风,再一看树木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天气陡然暖了起来,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一来,我就又回到故乡去。
院子里的两棵海棠已经密密层层地盖满了大叶子,很难令人回忆起这上面曾经开过团团滚滚的花。
长昼无聊,我躺在铺在屋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觉,醒来往往觉得一枕清凉,非常舒服。
抬头看到窗纸上历历乱乱地布满了叶影。
我间或也坐在窗前看点儿书,满窗浓绿,不时有一只绿色的虫子在上面慢慢地爬过去,令我幻想深山大泽中的行人。
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是山间林中的豌蜒的小路。
就这样,自己可以看上半天。
晚上吃过饭后,就搬了椅子坐在海棠树下乘凉,从叶子的空隙处看到灰色的天空,上面嵌着一颗一颗的星。
结在海棠树下檐边中间的蜘蛛网,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
一切都是这样静。
这时候,自己往往什么都不想,只让睡意轻轻地压上眉头。
等到果真睡去半夜里再醒来的时候,往往听到海棠叶子窸窸窣窣地直响,知道外面下雨了。
似乎这样的夏天也没有能过几个。
六年前的秋天,当诲棠树的叶子渐渐地转成淡黄的时候,我离开故乡,来到了德国。
一转眼,在这个小城里,就住了这么久。
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
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从现在起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
当时颇有同感,觉得自己也应立刻从即时起仔俘细细地过日子了。
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再一回想,仍然是有些捉摸不住,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去的。
到了德国,更是如此。
我本来是下定了决心用苦行者的精神到德国来念书的,所以每天除了钻书本以外,很少想到别的事情。
早晨到研究所去的路上,抬头看到人家的园子里正开着海棠花,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
这使我想到自己故乡院子里的那两棵海棠花,现在想也正是开花的时候了。
我虽然喜欢海棠花,但却似乎与海棠花无缘。
自家院子里虽然就有两棵,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竞高过房顶,秋后叶子落光了的时候,
看到尖尖的顶校直刺着蔚蓝悠远的天空,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着爬上去,常默默地看上半天;但是要到记忆里去搜寻开花时的情景,却只能搜到很少几个断片。
搬过家来以前,曾在春天到原来住在这里的亲戚家里去讨过几次折枝,当时看了那开得团团滚滚的花朵,很羡慕过一番。
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儿渺茫了。
家搬过来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持过一个春天。
当时开花时的情景,现在已想不真切。
记得有一个晚上同几个同伴在家南边一个高崖上游玩,向北看,看到一片屋顶,其中纵横穿插着一条条的空隙,是街道。
虽然也可以幻想出一片海浪,但究竞单调得很。
可是在这一片单调的房顶中却蓦地看到一树繁花的尖顶,绚烂得像是西天的晚霞。
当时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儿渴望,渴望自己能够走到这树下去看上一看。
于是我就按着这一条条的空隙数起来,终于发现,那就是自己家里那两棵海棠树。
我立刻跑下崖头,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树下,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黄昏里去,只愿肪留下一片淡白。
但是这样的情景只有过一次,其余的春天我都是在北京度过的。
北京是古老的都城,尽有许多机会可以作赏花的韵事,但是自己却很少有这福气。
我只到中山公园去看过芍药,到颐和园去看过一次木兰。
此外,就是同一个老朋友在大毒日头下面跑过许多条窄窄的灰土街道到祟效寺去看过一次牡丹;又因为去得太晚了,只看到满地残英。
至于海棠,不但是很少看到,连因海棠而出名的寺院似乎也没有听说过。
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几乎没有。
最初还是残冬,可是接连吹上几天大风,再一看树木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天气陡然暖了起来,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一来,我就又回到故乡去。
院子里的两棵海棠已经密密层层地盖满了大叶子,很难令人回忆起这上面曾经开过团团滚滚的花。
长昼无聊,我躺在铺在屋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觉,醒来往往觉得一枕清凉,非常舒服。
抬头看到窗纸上历历乱乱地布满了叶影。
我间或也坐在窗前看点儿书,满窗浓绿,不时有一只绿色的虫子在上面慢慢地爬过去,令我幻想深山大泽中的行人。
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是山间林中的豌蜒的小路。
就这样,自己可以看上半天。
晚上吃过饭后,就搬了椅子坐在海棠树下乘凉,从叶子的空隙处看到灰色的天空,上面嵌着一颗一颗的星。
结在海棠树下檐边中间的蜘蛛网,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
一切都是这样静。
这时候,自己往往什么都不想,只让睡意轻轻地压上眉头。
等到果真睡去半夜里再醒来的时候,往往听到海棠叶子窸窸窣窣地直响,知道外面下雨了。
似乎这样的夏天也没有能过几个。
六年前的秋天,当诲棠树的叶子渐渐地转成淡黄的时候,我离开故乡,来到了德国。
一转眼,在这个小城里,就住了这么久。
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
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们从现在起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
当时颇有同感,觉得自己也应立刻从即时起仔俘细细地过日子了。
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再一回想,仍然是有些捉摸不住,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去的。
到了德国,更是如此。
我本来是下定了决心用苦行者的精神到德国来念书的,所以每天除了钻书本以外,很少想到别的事情。
可是现实的情况又不允许我这样做。
而且祖国又时来入梦,使我这万里外的游子心情不能平静。
就这样,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在祖国和异域之间,我的思想在挣扎着。
不知道怎样一来,一下于就过了六年。
哥廷根是有名的花城。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天,这里花之多,就让我吃惊。
雪刚融化,就有白色的小花从地里钻出来。
以后,天气逐渐转暖,一转眼,家家园子里都挤满了花。
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锦似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放的。
山上树林子里,更有整树的白花。
我常常一个人在暮春五月到山上去散步,暖烘烘的香气飘拂在我的四周。
人同香气仿佛融而为一,忘记了花,也忘记了自己。直到黄昏才慢慢回家。
但是我却似乎一直没注意到这里也有海棠花。
原因是,我最初只看到满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
看花苦为译秦名 ,我也就不译了。
因而也就不分什么花什么花,只是眼花缭乱而己。
但是,真像一个奇迹似的,今天早晨我竞在人家园子里看到盛开的海棠花。
我的心一动,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似的,蓦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异域的小城里住了六年了。
乡思浓浓地压上心头,无法排解。
我前面说,我同海棠花无缘。
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好了,乡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
但是在这垂尽的五月天,当自己心里填满了忧愁的时候,有这么一团十分浓烈的乡思压在心头,令人感到痛苦。
同时我却又爱惜这一点儿乡思,欣赏这一点儿乡思。
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
故乡和祖国虽然远在天边,但是现在他们却近在眼前。
我离开他们的时间愈远,他们却离我愈近。
我的祖国正在苦难中。我是多么想看到他呀!把祖国召唤到我眼前来的,似乎就是海棠花,我应该感激它才是。
想来想去,我自己也糊涂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又走过那个园子去看海棠花。
它依旧同早晨一样,续纷烂漫地开成一团,它似乎一点儿也不理会我的心情。
我站在树下,呆了半天,抬眼看到西天正亮着同海棠花一样红艳的晚霞。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九日 德国哥廷根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是颇有一点诗意的。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有相当大的悬殊。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资格。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春的麦苗。我生在乡下,虽然六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水当然是不缺的。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从梁柱的粗细来看,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甚至丧掉性命。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把我的记忆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历史里,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但是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往往在半夜里,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很强烈。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那时候经常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摸索着找门,摸索着走出去。院子里一片浓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点都分辨不出来。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的声音,然后咪噢的一声,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这样一个地方,对我那些经常来往的朋友们来说,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他们很怕在黄昏时分走进这个院子。万一有事,不得不来,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我是否真在家里,然后才有勇气,跋涉过那一个长长的胡同,走过深深的院子,来到我的屋里。有一次,我出门去了,看门的工友没有看见,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在黄昏的微光中,只见一地树影,满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们走了出去。第二天我们见面时,谈到这点经历,两人相对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人声,没有电灯,没有一点活气。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在这以前,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终于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三年。我看了许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花园的火红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这些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
这使我困惑。
最先是去追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构记树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
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迷悯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跑。
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
我是初次看到电车的;我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
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红的墒,黄的瓦。
终于,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
我仍然非常迷悯而有点儿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
我看不清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
黑夜跟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做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
刚看到窗上有点发儿白,我就起来了。
因为心比较安定了一点儿,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
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的一棵构记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
幼年在故乡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树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为一棵树。
现在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树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主人,这构记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动。
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棵树底下徘徊。
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了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
在有太阳或灯光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
倘若再走近一点儿,你又可以看到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的缺口。
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
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儿,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
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
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儿,算作你的故乡。
再大一点儿的黑点儿,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儿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
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
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
对着它,我描画着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象。
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
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
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
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
一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
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浙渐地黑起来。
只剩了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焰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所占领了。
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
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
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
我觉得很美丽。
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樨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
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
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
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下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
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
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
不一会儿,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
成群地围着灯飞。
当我听到卖玉米面悸悖戛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
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
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窸窣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
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更黑了罢;那只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
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么?第二天早晨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
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不能继续下去。
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
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
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的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
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
红霞般的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
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
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
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副绚烂的彩画。
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
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
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
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
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的构记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