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看过一张照片: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放在庭院中一大堆白菜里面,院子里的阳光灿烂,光线投照在白菜上,只有翠玉白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翠玉白菜是一大堆白菜里体积最小的,但最珍贵、最耀目,是故宫的镇山之宝。
那一幅照片印在我的心版上,经过十几年了,还未曾稍忘。
翠玉白菜确实是那样轻薄短小,往往出乎第一次看见的人的意料,大约只有合着的一巴掌那么大,与一般的白菜大小不能相比。
后来,我发 现故宫的许多“重宝”,都是很“轻巧”的,最好的玉器,瓷器,茶具也往往不是顶大的。当然,大的物件也有精品,但最精纯的常常是小的。
其实,我们评断一件东西,最好不要看它的大小,而要看它的精纯,它的品质好坏。看人也是一样,官大、财太、权大、名大的,小人也是很多的。艺术特别是这样,好画不一定要巨大,好音乐不一定要长,好文章也不一定要很长。
能把小东西做好的,才能把大东西做好;能照顾小节的人,才会有大的威仪。
这是为什么《佛经》里说道,大到须弥山的虚无和小到微尘的芥菜种子应同等看待,“芥子容须弥,毛孔收刹海”,那是因为最大的正好是最小的累积,而最小的正好是最大的元素。
相传龙树菩萨曾在南天竺以白芥子七粒击开南天铁塔,取得《大日经》,这和西方童话的“芝麻开门”是多么相像呀!所以,(维摩洁经)说到一个人如果能彻悟体验“见须弥入芥子中”,那个人就已经住于不可思议的解脱法门。那时就超越了大小、高低、迷悟、生佛的差别见解;进人“大小无疑”的华严境界。由于“大如须弥”是难以想像和掌握的,因此我总想,一个人如果要把生活过好,应该从手里的`芥子开始。
我喜欢小巧的艺术品,从中就可以看出创作者伟大的心灵。
我喜欢细腻的生活态度,觉得一个人应该从平凡的生活去体会生命更深的意义。
当然,我也喜欢雄伟、厚重、气势磅礡的人或作品,只是那样的人难得,那样的作品难遇,许多自认为伟大的人,自认为厚重的作品,只是放言空论罢了。
当我们回到生活的原点,还原到素朴之地的生活,无非是“轻罗小扇扑流萤”,无非是“薄薄酒,胜茶汤,粗粗衣,胜无裳”,或者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或者是“小楼昨夜听春雨”。
生命就是由轻薄短小的历程所组成的,所谓命光不空过,也正是去体验那小小历程中深刻的意义,体验、体验、再体验,更深入的体验,这是到彼岸的智慧之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河。)
在许许多多的白菜中,去找到那棵翠玉白菜。
翠玉白菜那么轻薄短小出乎我们的意料,它的精巧珍贵却是我们熟知的。
走向知慧的路,是许多人都在追逐一车车白菜的时候,我们一眼就看见了翠玉白菜,除了它原来就那么耀目,也是因为我们的慧眼。
屏东的朋友开车带我到海滨,因为椰子正在盛产,而我们都是爱喝椰子水的人,朋友说:“如果不到海滨吃椰于,台湾的椰子就太昂贵了。”
我们找到一家海滨的农户,他有几甲地的椰子,他一边帮我们开椰子,一边说:“好险呀!今年经过几回台风,以为椰子会被吹落,没想到长得更结实。”然后,老农夫若有所思地说:“椰子树努力地生长椰子,是对风雨最好的抗议了。”
我们大吃一顿椰子,又载走一车椰子,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回味椰子那清凉的滋味,也回味着老人说的话。
对于文学的没落,一个作家努力的写作就是最好的抗议。
对于恶意的攻汗、诋毁,一个作家的作品就是最好的抗议。
对于那些贪婪,卑鄙的人,提升自己作品的境界就是最好的抗议。
椰子树的天职是把椰子长好,作家的责任是写出好的作品,不论风雨或阴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抗议,椰子树长那么高,一般人只能在树下比手画脚!
对于无畏的椰子树,所有的风雨都是掌声和赞美的变调!
在南部乡间,看见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不,应该说是一片宝蓝色的花海。
从前在乡下看过的萝卜花都是白色,而且开在一小畦菜圃。如今,看到宝蓝色的萝卜花,又是一望无际,心情为之震慑不已,那蓝色的萝卜花,花形有如蝴蝶,随风翻飞,蓝得像是天空或是大海。
我走人萝卜田里,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快要被一片宝蓝色融化了,这时,看见几只嫩黄色的蝴蝶正在蓝花上飞舞、采蜜,使我有一种天鹅飞翔于蓝天的想像。
呀!这世界的美丽或幸福,不是世界给我们的,而是我们的心和世界清澈的相映。
不只我们的心在寻求世间的美。
世间的美也澎湃地撞击我们的心。
惟有寻求美的心和真正的美相撞击,我们才会在平凡的萝卜花上,看见蓝宝石、天空与大海的光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