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部乡间,看见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不,应该说是一片宝蓝色的花海。
从前在乡下看过的萝卜花都是白色,而且开在一小畦菜圃。如今,看到宝蓝色的萝卜花,又是一望无际,心情为之震慑不已,那蓝色的萝卜花,花形有如蝴蝶,随风翻飞,蓝得像是天空或是大海。
我走人萝卜田里,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快要被一片宝蓝色融化了,这时,看见几只嫩黄色的蝴蝶正在蓝花上飞舞、采蜜,使我有一种天鹅飞翔于蓝天的想像。
呀!这世界的美丽或幸福,不是世界给我们的,而是我们的心和世界清澈的相映。
不只我们的心在寻求世间的美。
世间的美也澎湃地撞击我们的心。
惟有寻求美的心和真正的美相撞击,我们才会在平凡的萝卜花上,看见蓝宝石、天空与大海的光辉呀!
公共汽车经过台北市信义路,在市贸中心前面看见两栋新盖好的大楼,楼上有一块巨大的招牌:
“来征服我吧!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
那招牌的巨大令人感到荒诞,我想到要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也很不容易,因为东区的士地一坪四百万,房子一坪都在五十万以上。
“这辈子我大概无缘来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了!”我心里这样想,感到有些怅惆。
正想着的时候,车往前开了一百米,我望向窗外,发现和那两栋大楼的同一边,有一座巨大的公墓。
我的脑中闪过招牌上的句于:“来征服我吧!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
这块招牌拿来这公墓前挂着,也很适合呀!
在这个欲望横流的城市,许多人尽一生的努力,想要去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可能到几十年后才发现占错边了,差一百米。
差一百米就差很多了。
我们不应该把短暂渺小的人生用在欲望的追逐,因为这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人所抢占。
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前世的问题,说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前世,他问我:“前世真的存在吗?”
前世真的存在吗?我不能回答。
我告诉他:“我可以确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来生。我们的前世已经来不及参加了,让它去吧!我们希望有什么样的来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来生看起来遥远而深奥,但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很好的领悟力,就能找到一些过去与未来的消息。
就好像,我们如果愿意承认自己的坏习惯与坏思想,就会发现自己在过去是走了多么偏斜的道路。我们如果愿意去测量,去描绘心灵的地图,也会发现心灵的力量推动我们的未来。
因此,一个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预见未来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无法回到过去。
所以,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现在。
我对那时常做前世梦的`朋友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前世的梦,还不如活在真实的眼前。”
真的,世人很少对今生有恳切的了解,却妄图去了解前世,世人也多不肯依赖眼前的真我,却花许多时间寄托于来世,想来令人遗憾。
屏东的朋友开车带我到海滨,因为椰子正在盛产,而我们都是爱喝椰子水的人,朋友说:“如果不到海滨吃椰于,台湾的椰子就太昂贵了。”
我们找到一家海滨的农户,他有几甲地的椰子,他一边帮我们开椰子,一边说:“好险呀!今年经过几回台风,以为椰子会被吹落,没想到长得更结实。”然后,老农夫若有所思地说:“椰子树努力地生长椰子,是对风雨最好的抗议了。”
我们大吃一顿椰子,又载走一车椰子,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回味椰子那清凉的滋味,也回味着老人说的话。
对于文学的没落,一个作家努力的写作就是最好的抗议。
对于恶意的攻汗、诋毁,一个作家的作品就是最好的抗议。
对于那些贪婪,卑鄙的人,提升自己作品的境界就是最好的抗议。
椰子树的天职是把椰子长好,作家的责任是写出好的作品,不论风雨或阴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抗议,椰子树长那么高,一般人只能在树下比手画脚!
对于无畏的椰子树,所有的风雨都是掌声和赞美的变调!
看见操场上有一群小朋友在议论纷纷,我好奇地围过去看。
原来是,有一位小朋友家里铁宠捕到一只老鼠,邀集同伴到操场举行杀鼠大典,准备在老鼠身上泼洒汽油、点火,然后拉开笼门,看点了火的老鼠可以跑多远。
我对小朋友说:“这样太残忍了,想一想如果是你们被点了火,在操场上跑,是多么的痛呀!”
小朋友没想到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又劝上他们烧老鼠,气氛因僵化而沉默着。
捕到老鼠的小朋友说:“可是,可是老鼠是害虫呀!偷吃我们家的东西。”
我说:“照你这么说,做小偷的人不也该放火烧了?任何人,不管好人、坏人都有父母,在父母眼中都很可爱,老鼠在父母眼中可能是可爱的孩子呢!”
另一位小朋友说:“如果我们不杀害虫,害虫就会愈来愈多,到时候就会被害虫侵占了。”
我对孩子说,这世界上每天有几千万人在杀害虫,譬如喷灭蚊和杀蟑的药,但蚊子和蟑螂从来没有减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保护野生动物,野生动物也没有增加。何况,什么是害虫呢?从前的人看山中的凶禽猛兽都是害虫,老鹰、狮子、老虎、豹子、野狼、狐狸哪一种不是害虫呢?
“不管好的动物或不好的动物都有在地球生存的权利,不管好或不好的动物都有父母和儿女,所以我们不应该随便杀害动物。”
小朋友更沉默了。
“拥有”那只老鼠的小朋友说:“不然,我们不要放火烧它好了,我们给它一点惩罚,罚它到垃圾山去吃垃圾。”
小朋友全欢呼起来,呼啸而去。
我看着小朋友的背影,以及还留在草地上的汽油油渍,想到我们大人有责任开启孩子的仁爱之念,不应该残忍地对待别的众生。
真正的仁爱不是对好众生的慈爱,而是对恶众生的悲悯——何况众生有什么好恶的分别呢?
曾经有一位净土宗的祖师说:“西方净土0是为恶人而设教的。”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是为善人而设,而是为恶人而设。
他说:“善人所处的地方就是净土,还需要什么净土?何况恶人十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去净土,善人更不用说了。”
我们在幼年时代,都曾因为无知,到树上捕捉小鸟、在田间灌蟋蟀、在河里滥捕鱼虾,我们的无知代代相传,我们的长辈把工业的黑烟喷上天空、污染的废水灌人河流、以过度的农药洒在田间。不要说动物,有许多人甚至忘记别的孩子也有父母。
我们要救的不是偶然被抓住的老鼠,我们要救的是孩子的心,在一个社会里,如果孩子不能普遍有仁爱的心,受害的将不只是老鼠呀!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
一大,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关于地狱的恐怖,然后他问学生:“有谁想要下地狱的,举手。”
果然没有人举手,教师感到很欣慰。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他问学生:“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面色凝重。
老师把他叫起来,问说:“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
那个孩子说:“我妈妈说,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要直接回家!”
这是一个笑话,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忽略掉眼前的时光。
其实,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有光明与爱,就是天堂。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黑暗与堕落,那一刻就是地狱呀!
我曾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看过一张照片: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放在庭院中一大堆白菜里面,院子里的阳光灿烂,光线投照在白菜上,只有翠玉白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翠玉白菜是一大堆白菜里体积最小的,但最珍贵、最耀目,是故宫的镇山之宝。
那一幅照片印在我的心版上,经过十几年了,还未曾稍忘。
翠玉白菜确实是那样轻薄短小,往往出乎第一次看见的人的意料,大约只有合着的一巴掌那么大,与一般的白菜大小不能相比。
后来,我发现故宫的许多“重宝”,都是很“轻巧”的,最好的玉器,瓷器,茶具也往往不是顶大的。当然,大的物件也有精品,但最精纯的常常是小的。
其实,我们评断一件东西,最好不要看它的大小,而要看它的精纯,它的品质好坏。看人也是一样,官大、财太、权大、名大的,小人也是很多的。艺术特别是这样,好画不一定要巨大,好音乐不一定要长,好文章也不一定要很长。
能把小东西做好的,才能把大东西做好;能照顾小节的人,才会有大的威仪。
这是为什么《佛经》里说道,大到须弥山的虚无和小到微尘的芥菜种子应同等看待,“芥子容须弥,毛孔收刹海”,那是因为最大的正好是最小的累积,而最小的正好是最大的元素。
相传龙树菩萨曾在南天竺以白芥子七粒击开南天铁塔,取得《大日经》,这和西方童话的“芝麻开门”是多么相像呀!所以,(维摩洁经)说到一个人如果能彻悟体验“见须弥入芥子中”,那个人就已经住于不可思议的解脱法门。那时就超越了大小、高低、迷悟、生佛的差别见解;进人“大小无疑”的华严境界。由于“大如须弥”是难以想像和掌握的,因此我总想,一个人如果要把生活过好,应该从手里的`芥子开始。
我喜欢小巧的艺术品,从中就可以看出创作者伟大的心灵。
我喜欢细腻的生活态度,觉得一个人应该从平凡的生活去体会生命更深的意义。
当然,我也喜欢雄伟、厚重、气势磅礡的人或作品,只是那样的人难得,那样的作品难遇,许多自认为伟大的人,自认为厚重的作品,只是放言空论罢了。
当我们回到生活的原点,还原到素朴之地的生活,无非是“轻罗小扇扑流萤”,无非是“薄薄酒,胜茶汤,粗粗衣,胜无裳”,或者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或者是“小楼昨夜听春雨”。
生命就是由轻薄短小的历程所组成的,所谓命光不空过,也正是去体验那小小历程中深刻的意义,体验、体验、再体验,更深入的体验,这是到彼岸的智慧之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河。)
在许许多多的白菜中,去找到那棵翠玉白菜。
翠玉白菜那么轻薄短小出乎我们的意料,它的精巧珍贵却是我们熟知的。
走向知慧的路,是许多人都在追逐一车车白菜的时候,我们一眼就看见了翠玉白菜,除了它原来就那么耀目,也是因为我们的慧眼。
我和儿子坐在仁爱路安全岛的大树下喂鸽子,凉风从树梢间穿人,树影婆婆,虽然是夏日的午后,也感到十分凉爽。
我对儿子说:“如果能像树那么悠闲,整天让凉风吹拂,也是很好的事呀!”
儿子说:“爸爸,你错了,树其实是非常忙碌的。”
“怎么说?”
儿子说:“树的根要深入地里,吸收水分;树的叶子要和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整棵树都要不断地吸入二氧化碳,吐出氧气;树是很忙的呀!”
我看到地上的鸽子悠闲地踱步,想到鸽子其实是在觅食,也是很忙的。
当我把玉米撒在地上的时候,悠闲的鸽子就忙碌起来了。
我想到,如果我们有悠闲的心,那么所有忙碌的事情都可以用悠闲的态度来完成。
如果我们要使生命悠闲,要学习树木一样,深人生活,与阳光进行光合作用,不断吐出氧气来净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