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侨寓杭州。其家自曾祖以来,均为显宦。他早年过着精舍骏马,鲜衣美食,斗鸡放鹰,弹琴吟诗的贵公子生活。喜游山水,通晓音乐戏剧,一生未曾仕宦。明亡后,避居浙江剡溪山中,从事著述。其小品文多回忆个人经历的生活琐事。同时也是对晚明社会文化风俗的出色*评述,其中表现出对乡土和故园的怀念,也流露出不少伤感情绪。他在《陶庵梦忆·序》中说:“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一靡一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梁,车旅螳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于此可见其著书旨趣及以“梦” 名书之由。我们读《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在欣赏其雅洁优美的散文形象的同时,常常感到有一层梦幻般的清纱笼罩其上,使意境显得深杳而朦胧。
张岱的小品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品,长者不过千把字,短者仅一二百字,描写细腻生动,风格流丽清新,极富诗情画意。在晚明小品中独树一帜(《明清名家小品精华》第583页)。《湖心亭看雪》,堪称张岱也是晚明诗化小品文的代表作,写于明王朝灭亡以后。他把对故国往事的怀恋都以浅浅的笔触融入了山水小品,看似不着痕迹,但作者的心态可从中窥之一二。
《湖心亭看雪》以精炼的笔墨,记叙了作者自己湖心亭看雪的经过,描绘了所看到的幽静深远、洁白广阔的雪景图,表达他幽远脱俗的闲情雅致。
文章第一段,“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在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用语朴素,平实,意蕴却很深远。第一句既点明时间、地点,又巧妙地利用明朝纪年表明自己不忘故国,不着痕迹地引一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第二句“作者从听觉的角度来写雪,一个“绝”字写出了雪之大。作者虽未具体描写雪景,但这个 “绝”字,让人看到的却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景象,传达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这种高度的写意手法,巧妙地从人的听觉和心理感受画出了大雪的威严,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第二段重点写湖中雪景。“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船, 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使得“湖中人、鸟声俱绝。”正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竟有人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去湖中赏雪,足以显现作者不畏严寒的雅兴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正是这种“雅兴”和“气质”,才使作者笔下的“湖中雪景”如此生动,形象。“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第一句从总体形象入手,叠用三个“与”字,写雾写云写山写水一气呵成,毫无重复之感。“上下一白” 中的这个“一”字写出了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第二句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两三粒”等等。这是朦胧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对量词的提炼可谓精妙绝伦,“痕”、“点”、“芥”、“粒”一个小似一个,不仅表现了视线的移动,景色*的变化,而且暗示了小船在夜色*中徐徐行进,展现了一个微妙而变幻的意境,内涵丰富,不露斧凿之痕,是炼字的典范。
第三段写湖心亭上的人,“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上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本来是“独往湖心亭看雪”,不料亭上已有人先到了。在深更半夜,“人、鸟声俱绝”的湖心亭上不期而遇,双方的又惊又喜是不难想像的,但作者并不曾有一言半语,只写道“见余,大喜曰:‘湖上焉得更有此人!”让亭中人说话,反客为主,不仅写出了亭中人的惊喜,同时也表露了作者的心声。笔墨简炼,韵味无穷。亭中人因意外惊喜才“拉余同饮”;作者也因这异外的惊喜才“强饮三大白”。一个“强”字,传达出作者的兴致之高。本来不会喝酒,但因这意外的相逢又不可不喝,双方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也正因为这样的“兴致”和“感觉”,才有末句的“问其姓氏”。可作者在此并未写出他们的“姓氏”,只一句“是金陵人,客此”,表面上看是答非所问;可实际上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包含了丰富的情感内容,在意外相逢的惊喜、“酒逢知已千杯少”的欢娱过后,才知他们是他乡游子,所面临的现实将是各奔西东。今生今世也许相会无期,顿时,作者“人生难得一知己”的怅惆与失意荡漾心中。本段虽是平实叙述,表达感情的词语全部弃之不同,却把作者的悲与喜表现得淋一漓尽致。
末段“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本来是“独往湖心亭看雪” ,不料不仅碰到了两位“知己”,而且有“舟子”陪伴。那么作者为何说“独往湖心亭看雪”呢?舟子的喃喃之语揭开了谜底。原来他们虽然同行,却并不同心,由于志趣不同,“舟子”对“相公”的行为始终不理解。作者以“舟子”的喃喃之语,以相公之“痴”与“痴似相公者”相比较,似贬实褒,反衬自己清高与孤傲的情怀,这个小小的尾声,如轻舟荡浆,使人感到文情摇曳,余味无穷。
这篇山水小品,有人物,有对话,叙事、写景、抒情融于一炉。淡淡写来,情致深长,洋溢着浓郁的诗意,而全文仅一百多字,笔墨精炼含蓄令人惊叹。!
明·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在杭州西湖。下了三天大雪,湖中游人全无,连鸟声也都听不见了。这一天天刚刚亮,我划着一只小船,穿着皮袍,带着火炉,一个人去湖心亭欣赏雪景。树挂晶莹,白气弥漫,天、云、山、水,上一上一下一下一片雪白。湖上能见到的影子,只有西湖长堤一道淡淡的痕迹,湖心亭是一片白中的一点,和我的船像一片漂在湖中的草叶,船上的人像两三粒小小的芥子,唯此而已。
到了湖心亭上,已经有两个人铺着毡席,对坐在那儿,一个小仆人烧着酒炉,炉上的酒正在沸腾。那两个人看见我,十分惊喜地说:“湖中哪能还有这样赏雪的痴情一人!”拉着我一同喝酒。我勉强喝了三大杯就告别。问他们的姓名,原是金陵人在此地作客。我走上自己船的时候,替一我驾船的人喃喃自语地说:“不要说先生痴,还有像你一样痴的人。”
“崇祯”是明朝的年号,开篇就敷上了一层怀旧的色*彩。“十二月”,正是寒冬时节,为后文“大雪”埋下伏笔。“大雪三日”,写雪的来势之猛、持续时间之长。 “湖中人鸟声俱绝”不从视觉写雪之大,而从听觉的角度写出湖山封冻,人与鸟俱噤声不出,“绝”字传出了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从听觉和心理的角度表现了大雪的威严,也为后文遇见金陵客的意外与惊奇作了铺垫。“是日”即三日之后,“更定”即黎明破晓之时。他所以一定要在大雪三日之后、黎明破晓之时, “独往湖心亭看雪”,必是既不欲见人,又不欲人见。“拿一小舟”之“一”看似累赘,实际却与后文的“独”、“惟”及几个“一”字互为呼应,创造了一种清灵纯净的意境。“拥毳衣炉火”,以御寒之物衬雪地之寒,也表现了作者的特立独行、任性*风雅。“雾凇沆砀”写湖中水气凝成的冰花一片弥漫,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天与云与山与水”连用三个“与”,使四种景物一下子全都活动了起来,有了一种动一态的融合美,描绘了一幅水墨模糊的雪夜山水图。若只说“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则显得缺少生命的活气与远近高低的层次。天、云是上面的,山、水是下面的,“上下一白”浑茫难辨,足见其大;“湖上影子”依稀可辨,足见其小。相形之下,大者更大,小者更小。作者在由面到点的观察景物的同时,似也蕴含有渺然人生如同沧海一粟之感慨。“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句话中的几个“一”字,虽与“上下一白”的“一”字用法不同,却巧妙地将一个微观而丰富的世界置于宏观而简洁的背景之中,共同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同时,作者精心锤炼的“痕”、“点”、“芥”、“粒”这几个量词也是极富形象性*和层次感的:有远近、有高低、有浓淡、有疏密、有大小。随着视线的移动,景物也渐渐变化,由大到小,由小到微小,衬托出小船在夜色*中缓缓行进,展现出一个微妙而灵动的意境。“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实则以意观景,并非以眼所见。因作者自己就在船上,以眼而察则不可能达到这种远观的视觉效果,以意观之,则虚实相生,有一种“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的超脱与空灵。“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且是两人,酒炉已沸,可见早就来了。“见余,大喜”,此处妙在作者对自己见到他们的惊奇避而不谈,而从对方的角度写出雪中相逢、巧遇知己的惊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表现了他们相互之间的赏识,有一种人生难得一知音的感慨。欣喜之余,“拉余同饮”。“强饮三大白”的“强饮”,是说本不能饮,但在此时、对此景、逢此人,不得不饮。为了不辜负自然的美景,为了不辜负知己的盛情,勉力而为,痛饮三大杯。至此,读者方在冷色*调的景中感受到了一点暖色*调的情。临别问起对方姓氏(先饮后问,性*情中人),才知是金陵人客居于此,原来和作者一样,同是异乡人,也是有着相同性*情志趣的清雅脱俗之人。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此处写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我们似乎能够看见舟子那喃喃自语、大惑不解的神情,令人回味。这是对全文的绝妙点染,“更有”并非减损作者的“痴”,而是以同调来作陪衬,更加突出作者的“痴”。 “痴”在一般世俗上的意义,并非一个褒义词,但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常会把“痴”理解成一种执着专注的追求达到了浑然忘我的那种最高境界,例如“如一醉如痴”、“不痴不迷不成才”、“天道酬痴”等等。舟子的话并非有意要说给作者听,而是如前面金陵客“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一样,纯属有感而发,脱口而出。这两句话都用了一个“更”字,表达了一种由衷的感叹,只不过金陵客的感叹是由于惊喜若狂,而舟子的感叹是由于百思不解。
文中人物虽不多,但形象各异。煮酒的童子默默无声,显然已深谙自己主人的性*情与志趣,早就见怪不怪,甚至很可能已经受到了一些感染和熏陶。舟子则直人快语,过惯了凡夫俗子的现实生活,他整日的操心劳力可能就只是为了自己或者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所以他对这些“怪异”的行为是百思不得其解。张岱与金陵客在生活态度和审美追求方面虽可谓志同道合,但在性*格气质方面却有一些差异。金陵客赏雪,是二人结伴同行,而且还带上了好酒,谈诗论文的同时,“一樽还酹江雪”,何等洒脱快乐、旷达豪放!足见此二人胸襟开阔、心情开朗,与其说是来赏雪,不如说是来享受自然,享受生活,享受那种无拘无碍的君子之交。意外地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他们是“大喜”、强邀,热情爽朗,坦荡真诚。他们对“我”一见如故,完全接纳,是一种很容易与人沟通的性*格类型。相形之下,张岱虽然表现出了一种值得称道的风雅不俗的情怀,但也流露出了他的清高自傲、我行我素,缺少一点海纳百川的胸怀。你看,别人盛情相邀,他却“强饮三大白而别”,这个“而”字,表前后两个动作的承接,酒一喝完,马上作别,似有些敷衍之意。临行才想起问人姓氏,并不久留,转身而去。个性*倒也鲜明,只可惜不易接近,令人费解——难道张岱是一个孤僻的人吗?抑或是在他的眼中,金陵客不配成为他的知己深交?
只要多加了解,我们就会发现年少时的张岱其实是个十分喜爱热闹繁华的人,他原是一个大家子弟,一直过着富贵豪华的生活。他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这样写道:“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明亡以后,他才“避迹山居”。明亡之时,张岱“年至五十”,所谓“繁华一靡一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内中皆为忆旧之文,可谓对他过去繁华生活的片断记录,心绪是颇多感慨,但着眼处尽是人世的美好、故国乡土的可爱,洋溢着人生情趣,抒写着率真性*灵。崇祯五年于湖心亭看雪的张岱三十又五,那时的他生活经历、思想情感都已非常丰富。他知识广博,著述浩繁,爱好享乐,又怎会是孤僻之人?
那么,是他认为金陵客不配成为他的知己深交吗?应该也不是。这是一篇小品文,小品盛行于晚明,标示着明朝万历以后文学趣味的变迁,也是明代文学的一大特色*。大抵言之,“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情怀与抱负,是小品文所极力要摆脱的。是以,小品文所留心与描写的风景,是一个艺术与美感的世界。明代小品所代表的美感趣味,就是要摆脱古文以“政治”作为人生唯一追求指标的立场,而强调以“艺术”来一经营生活的可能。即换一个角度看世界的态度,指出政治不是人唯一之寄托的美学要求。因此,“明月清风”式的生活就是明人崇尚的生活态度,而“人无癖不可交”、“只可与雅者言,难以为俗人道者哉”逐渐成为了明代士人的生活美学信仰。因此,尽管我们在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之时,无一例外地会想起柳宗元的《江雪》,然而细心体会就能发觉,柳宗元所追求的“境”虽与张岱并无二致——天地之间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人鸟绝迹,但二者所传达的 “情”却是方圆殊趣。置身“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世界,“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显得过于孤独,过于冷清,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恰恰是由于诗人借山水来寄托自己清高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而张岱在大雪三日更定之时出行看雪,大概与古文人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一个性*质的。如果说柳宗元是因失意于政治才“寄情”于山水,那么张岱则是因“痴情”于山水而无意于政治。是故前者钓雪显得孤寂凄苦,而后者赏雪倍觉洒脱愉悦。从这种意义上说,假如时空可以移植,让张岱与柳宗元在湖心亭相遇,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张岱是不会以柳宗元为知交的,因为他们骨子里的志趣与追求是大相径庭的。但是,从文中所叙来看,应该说金陵客那种清雅不俗的情怀与志趣已经和张岱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契合,若说张岱认为金陵客不配成为他的知己深交,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
与金陵客偶遇对酌,作者的兴致看来并不很高,笔者私下揣度,原因应当有三。概括而言,即“雅”、“狂”、“痴”三字。
一谓“雅”。“雅”者,免“俗”也。什么叫“俗”?如美学家朱光潜所言:“这无非是像蛆钻粪似地求温饱,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企求。” 张岱是个文人,更是一名雅士,曾自言“夺利争名,甘居人后”,然而“观场游戏”,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先”的,甚至下棋赌|博,都不懂得计较胜负,然而 “啜茶尝水”,却“能辨渑、淄”。秉持这种性*情志趣的人,总是不能为一般人所理解的,在人群中自然是落落寡合,对此,张岱倒也达观:“自且不解,安望人解?”这种清雅不俗之人,天地之间能有几个?故此,当他在“上下一白”的茫茫天地之间,与二位更早出行赏雪的雅客不期而遇之时,心中不禁暗自将他们引为知己,询问之下方知他们原来也是客居于此,同在异乡为异客,人生漂浮不定,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可叹知音难觅,一如镜花水月,今日虽能偶得,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聚少散多,得而复失更加令人惆怅。如此想来,纵然有美酒助兴,也难有热烈的情绪。
二谓“狂”。张岱曾在其《金山夜戏》中自述少年“狂行”:崇祯二年中秋次日途经镇江,日暮时分至北固山,因见“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遂“大惊喜”,半夜划船至金山寺佛殿,“盛张灯火”而唱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惊吵众人,吓煞寺僧,世人不敢为,而竟敢为之,不但为之,且著文述之,且这种“狂行”在其文中比比皆是。正是出于这种“狂”意,他才会特地选择大雪三日之后、黎明破晓之时,而且在他凭自己的主观臆断“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情形下,才出门看雪的。此时的他可能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与自赏,万万没有想到还会与人“狭路相逢”,并且不止一个,并且比自己来得更早,并且还不忘带全了炉酒童子,还有那一派主人声口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直搅得分辨不清谁才是看雪的正家了。这多少会让张岱在意外的发现“吾道不孤”的欣慰之余产生一点点挫折感和失落感,因而有些扫兴。张岱的这种“狂”,在某种意义上凸显了我国古代文人所谓的“清高”之气,这种“清高”之气,还须得我们抛却今人世俗的眼光来欣赏方能谙此中三昧。如张岱之行者,古人中并不鲜见。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有才者的狂傲,刘禹锡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是有德者的自许,唐一人祖咏的《终南望馀雪》,是他在长安科举应试所作,按规定应作成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可他只写下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问其原因,祖咏答曰:“意尽。”他这样做,是冒了落第的危险,这种把人生前途低置于个人诗学思想之下的行为无疑是“狂”到了极致。苏东坡在《记承天寺夜游》一文中感叹道:何处无好景致?只是我和张怀民这样的人不可多得罢了!这大约也是略带一些“狂”情的自视吧。
三谓“痴”。前面说到张岱“痴情”于山水而无意于政治,而山水之中,他又尤“痴”西湖。大雪铺天盖地,西湖万籁俱寂,黎明破晓时分,尚要冒寒乘舟去湖心亭看雪,个中“痴意”又有几人能够体会?
不论是作为曾经的世家公子,还是后来的隐居文人,张岱对于西湖的钟情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除了在诸如《陶庵梦忆》之类的集子里经常提到之外,他还有专门记录掌故逸闻的《西湖梦寻》。从那些诗文中,我们可以略略体会张岱对于西湖的复杂情怀。譬如他在《西湖梦寻》的总记中曾将西湖和鉴湖、湘湖做了比较,且一概用女人来比喻,他说湘湖就像待字未嫁的处子,腼腆羞涩。鉴湖则是名门闺秀,虽然令人钦敬,却不可以狎一弄亲近。西湖呢,“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西湖果然美丽,然则是风尘女子的美丽,纵使国色*天香,也须逢场作戏,所以谁都可以亲之近之,也就谁都可以轻之弃之,繁华的时候门庭若市,冷清的时候阒无一人。
在此书的《自序》中,他劈头就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又说:“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足见他对于西湖的情怀,倾慕有加,怜爱有余,难得却又难舍,魂牵梦萦,几欲生死相许。
由于这种深情而又伤感的心态,对西湖的欣赏,张岱以为,“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西湖于他,不论冬春,不论日夜,不论晴雨,都是美的,而这种种的美,都是由于他的深情领略。所以他一直以为唯有自己才是西湖真正的知己,是他心中这位西子眼里唯一的情一人,“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西湖》),唯有他最能深刻领会她的性*情、她的韵味、她的美丽、她的哀怨、她的快乐、她的寂寥……所以,他才会总要等到游客散尽之时,才纵舟西湖,“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伴着那“拍人”的“香气”,进入那“甚惬”的“清梦”(《西湖七月半》);所以,他才会唯愿与西湖相约于无人的雪后清晨,与她独处,和她对话,再无外人能够介入他们心灵的默契与情感的温馨。
我想,在这种心境之下,意外地遇见金陵客,他的兴致是无论如何好不起来了的。
了解了这些背景,才可能理解他的特立独行、他的寡言少语、他冒寒看雪的强烈的冲动、他偶遇外人的淡淡的落寞。在文中,我们看到了旷达与痴情共同酿成的纯美的意境。虽有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但我们若错将《湖心亭看雪》当作一篇山水游记来欣赏,而对作者的心灵语言不予解读,等闲视之,恐怕我们倒是唐突了名士和名士的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