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其四)——(南北朝)鲍照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其一
即使为你献上:装在金杯里的美酒,镶嵌玳瑁的玉匣里的雕琴。
绣着多彩的芙蓉花和羽毛装饰的帐幔,织着各种葡萄的锦缎被子。
也挡不住年岁将老红颜衰,月光流逝夜深沉的凄凉。
希望你节制悲伤减少忧愁,听我侧击行路难的歌调。
君不见汉时的柏梁台,魏时的铜雀楼都早已灰飞烟灭,难道有谁还能够听到古时候的清音管乐?
其四
在平地上倾倒杯水(介宾后置),水向四处分流(比喻人生际遇不同)。
人生是即定的,怎么能成天自怨自艾。
举杯饮酒来宽慰自己,歌唱<行路难>。(这句说,歌唱声因举杯饮酒愈益悲愁而中断。)
人心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感情,欲说还休,徘徊不前,不再多说什么不敢表达自已的思想。悲愁深沉,郁结在胸,酌酒难以自宽,长歌为之断绝。满腹感慨吞声不能言,(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其六
对着席案上的美食却难以下咽,拔出宝剑对柱挥舞发出长长的叹息。
大丈夫一辈子能有多长时间,怎么能小步走路的失意丧气?
放弃官衔辞职离开,回到家中休养生息。
早上出家门与家人道别,傍晚回家依然在亲人身边。
在床前与孩子玩耍,看妻子在织布机前织布。
自古以来圣贤的人都生活得贫贱,更何况我这样的清高孤寒又正直的人呢?
其十三
这是《拟行路难十八首》的第十三首,写游子思归之情。
“春禽喈喈旦暮鸣,最伤君子忧思情。”以春禽起兴极佳。春禽的和鸣确实最易引动游子的羁愁,这就是后来杜甫所说的“恨别鸟惊心”。鸟儿一般都是群飞群居,春天的`鸟又显得特别活跃,鸣声特别欢快,自然引起孤独者种种联想。这里又是“旦暮鸣”,从早到晚鸣声不断,这于游子心理的刺激就更大了。下面他就自述他的愁情了。 “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军侨”即“侨军”,南北朝时由侨居南方的北方人编成的军队。“荣”、“溢”皆兴盛之状。这两句说他初从军时抱负很大,情绪很高。“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渐冉”,逐渐。看来他从军很不得意,所以有“流浪”之感,他感到年华虚度,看到白发白须生出,十分惊心。“忽”字传出了他的惊惧。“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忽已盈。”这里写他拔白发白须,晚上拔尽,第二天又长满了,这是夸张,类似后来李白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写他忧愁之深。“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寄灭”,归于消灭。“空精”,化为乌有的意思。这两句意思是,只是担心长期居留在外,变为他乡之鬼。“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因此他常常怀念故乡,一想起家乡亲人就失声痛哭。上面是此诗的第一部分,自述从军无成、思念家乡亲人的心情。 “忽见过客问向我,‘宁知我家在南城?’”“南城”,指南武县,在东海郡。“问向我”,打听“我”,寻找“我”。所以“我”便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南城地方的人?”这就引出了下面一番话来。“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果然是从家乡来的人。“我行离邑已万里,方今羁役去远征。”“邑”,乡邑。这人看来也是投军服役,途中寻访早已来此的乡人,是有话要说。“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孀居”即独居。这是说妻子在家中对他仍然情爱如昔。这里有一个“闻”字,说明这情况是这位乡人听说的,下句的“亦云”、“又闻”也是这样的意思。说她“朝悲”、“暮思”,又说她“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极写妇人对丈夫的思念、对丈夫的忠贞,正如组诗第十二首《拟行路难·今年阳初花满林》所写:“朝悲惨惨遂成滴,暮思绕绕最伤心。膏沐芳余久不御,蓬首乱鬓不设簪。”鬓发乱也不想梳理,因丈夫不在身边,打扮又有什么意思呢。“见此令人有余悲,当愿君怀不暂忘!”“见此”的“见”,依上当亦听说的意思。乡人这一番话一方面可以起慰解愁情的作用,因为这个游子急于想知道家人的消息,乡人的“忽见”,可谓空谷足音了。另一方面又会撩乱他的乡愁,妻子在家中那般痛苦,时刻望他归去,会使他更加思念了。还有一层情况,这个乡人叙说的情事都是得之听闻,并非亲见,这对于久别相思的人来说又有些不满足,更会有进一步的心理要求了。这一部分差不多都是写乡人的告语,通过乡人的告语表现他的思归之情,这是“从对面写来”的方法,正与第一部分自述相映衬。 《拟行路难》多数篇章写得豪快淋漓,而这首辞气甚是纡徐和婉,通篇行以叙事之笔,问答之语,絮絮道来,看似平浅的话语,情味颇多。用问话方式写思乡之情,鲍照还有《代门有车马客行》,王夫之评之曰:“鲍有极琢极丽之作。……惟此种不琢不丽之篇,特以声情相辉映,而率不入鄙,朴自有韵,则天才固为卓尔,非一往人所望见也。”(《古诗评选》)王夫之对《代门有车马客行》的赞评亦可移之于这首《拟行路难》。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斵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
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帐里明烛前。
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
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
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采芳藿。
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禽爵。
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
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樽樽。
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
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
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
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
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
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
初送我君出户时,何言淹留节回换。
床席生尘明镜垢,纤腰瘦削发蓬乱。
人生不得恒称悲,惆怅徙倚至夜半。
锉蘖染黄丝,黄丝历乱不可治。
昔我与君始相值,尔时自谓可君意。
结带与我言,死生好恶不相置。
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寞与先异。
还君金钗瑇瑁簪,不忍见之益愁思。
君不见蕣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
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
一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孤魂茕茕空陇间,独魄徘徊遶坟基。
但闻风声野鸟吟,忆平生盛年时。
为此令人多悲悒,君当纵意自熙怡。
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
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
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
人生倐忽如绝电,华年盛德几时见。
但令纵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讌。
持此从朝竟夕暮,差得亡忧消愁怖。
胡为惆怅不得已,难尽此曲令君忤。
今年阳初花满林,明年冬末雪盈岑。
推移代谢纷交转,我君边戍独稽沉。
执袂分别已三载,迩来寂淹无分音。
朝悲惨惨遂成滴,暮思遶遶最伤心。
膏沐芳余久不御,蓬首乱鬓不设簪。
徒飞轻埃舞空帷,粉筐黛器靡复遗。
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恒怀悲。
春禽喈喈旦暮鸣,最伤君子忧思情。
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
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
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复已盈。
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
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
忽见过客问何我,宁知我家在南城。
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
我行离邑已万里,今方羁役去远征。
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
亦云悲朝泣闲房,又闻暮思泪沾裳。
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
见此令人有余悲,当愿君怀不暂忘。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
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
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
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
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
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
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
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
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
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
君不见冰上霜,表里阴且寒。
虽蒙朝日照,信得几时安。
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年去年来自如削,白发零落不胜冠。
君不见春鸟初至时,百草含青俱作花。
寒风萧索一旦至,竟得几时保光华。
日月流迈不相饶,令我愁思怨恨多。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
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
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酒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
直得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拟行路难:“行路难”,乐府杂曲,本为汉代歌谣,晋人袁松山改变其音调,制造新词,流行一时。鲍照拟作十八首,题为《拟行路难》。“拟行路难”中的“拟”应为“模仿、模拟”之解,是鲍照模仿原“行路难”的风格而作。例如:拟作、拟音、拟古等。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诗人以平地倒水,水流方向不一这一自然现象喻人生贵贱不齐。泻,倾泻。
行叹复坐愁:整天哀叹抱怨(命运之不济)。
举杯断绝歌路难:这句是说《行路难》的歌唱因饮酒而中断。
吞声:声音将要发出又停止。
踯躅(zhízhú) :犹豫,徘徊不前。
①我:为代言体虚拟人物。但联系下面“我家在南城”的贯属,则有意把这个“我”与作者自身沟通起来。
②向:原作‘何’,从钱振伦校。
鲍照(412?-466),字明远,南北朝时期东海(今江苏涟水北)人。鲍照出身于平民家庭,社会地位卑微,曾做过王府参军,统治集一团一内乱时为乱兵所杀。后人称他为鲍参军。
鲍照的作品在艺术风格上直接继承了建安传统,俊一逸豪放,奇矫凌厉,对后世李白、岑参、高适、杜甫都有较大影响。特别是他的七言诗对唐代诗歌的发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在思想内容上,多表现为国建功立业的愿望、对门阀社会的不满、怀才不遇的痛苦、报国无门的忿懑及理想幻灭的悲哀,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贫寒士人的生活状况。亦有少部分作品描写了边塞战争和征戍生活,被后人视为唐代边塞诗的萌芽。
鲍照诗作今存204首。其中的《拟行路难》十八首,主要抒发诗人对人生艰难的感慨,表达寒门士人在仕途中的坎坷和痛苦。也有描写游子和思妇之作,大多感情强烈,语言遒劲,辞藻华丽。
本组作品成于群雄割据、社会动荡的南北朝时期。当时实行的是士族门阀制度,而鲍照出身寒微,他虽然渴望能以自己的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但是却受到社会现实的压制和世俗偏见的阻碍,于是常借助于诗歌创作来抒发其心中建功立业的愿望,倾吐寒门志士备遭压抑的痛苦,表达寒士们慷慨不平的呼声,流露了对门阀社会的不满和抗争。
本篇是《拟行路难》十八首中的第四篇,抒写的是诗人在门阀制度重压下,深感世路艰难激发起的愤慨不平之情,其思想内容十分切合乐府诗原题《行路难》。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作品开篇便巧妙地从水泻地面四方流淌这一现象入手,运用的是以“水”喻人的比兴手法,以其超常的感悟诠释了人生的某种哲理,即那流向“东西南北”的“水”,恰似社会生活中高低贵贱不同处境的人。“水”的流向,是地势造成的;人的处境,是门第决定的。由此可见,这两句开篇语,通过“泻水”这一寻常物象的描写,形象地揭示出了当时社会门阀等级制度的不合理性*。诗人悲愤、抑郁的心情一泻无余。
接下来四句,诗人转向对自己心态的剖白。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在这两句诗里,诗人对眼前这些人间不平事不是去直接呼吁和呐喊,当然,这也是像诗人这等社会地位低微之人的呼吁和呐喊所不能起改变的。因此,诗人只能以“人生亦有命”的宿命论观点来解释社会与人生的不正常现象,并渴望从不能像他人那样“行叹复坐愁”的追求之中求得心灵深处的慰藉和解脱。从“人生亦有命”一句看,诗人的人生态度是消极的;而从“安能行叹复坐愁”一句看,诗人的思想意识深处又蕴藏着不甘寂寞的积极向上的健康因素。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酌酒以自宽”表现出来的是诗人一种内心的不平衡,一种无法改变现实的可奈。面对不平又无可奈何才借酒消愁,聊以自我安慰。然而,自古有道“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愁更愁”。就连借以倾吐心中悲愤的《行路难》歌声,也因“举杯”如鲠在喉而“断绝”了。诗句写得含蓄蕴藉,寓意深厚,这一处理方式比起直接诉说心中的`悲哀和苦闷的正面描写手法来,表达程度和艺术效果都要好得多。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作品写到这里,诗人的情绪已经积蓄到了一定程度,再也抑制不住愤懑的情怀。人不是草木,不是石头,长期处在这种门阀等级社会制度的压制下,面对眼前社会的重重黑暗,岂能无动于衷,无所感慨啊?作品写到这里,按常理说下文中的诗人应该是笔如刀一槍一,是满怀激愤地去评击时弊,去控诉世道的不公平,然而笔锋一转,确是令读者瞠目的“吞声踯躅不敢言”。 “吞声”,话到舌前又咽回去了;“踯躅”,犹豫不决,徘徊不定的样子。前句说“岂无感”?此处却“不敢言”,可见当时的现实社会的黑暗到了极点。诗人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重新品味前文的“人生自有命”的深刻内涵了。
站在历史的角度品读这首诗,不难看出诗人在作品中流露了一定程度的消极思想成分,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人生亦有命”,带有明显的宿命论色*彩;另一方面,字里行间还流露了对残酷、不平等的社会现实的妥协情绪。当然,诗人反映于作品中的这些消极思想情绪,是与其所处的时代和所受教育的历史局限分不开的。
从表现手法上看,作品最值得回味的一点应该是含蓄蕴藉,用清代沈德潜前辈的话来说就叫做“妙在不曾说破”,这一巧妙的艺术处理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思考余地与想象空间。
将水倾倒在水平地,水会自然地向四处流淌。人生是即定的,怎么能成天哀叹抱怨呢?
想要借喝点酒、唱几句《行路难》来宽慰自己,可是却因举杯饮酒而唱不下去。人心不是草木石头,怎么会没有感情?然而想说又不能说,还是不说了吧。